菠菜种子撒下去的第七天,第一片嫩芽破土而出。
是棒梗发现的。
那天清晨,他照例爬上房顶给菜地浇水——这活是他主动揽下的,因为赵晓梅说浇水算一个工分。当他提着水桶走到菠菜菜槽前时,看到黑褐色的土面上,冒出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绿。
他蹲下身,揉了揉眼睛,确认不是幻觉。
真的,是绿芽。
米粒大小,两片嫩嫩的子叶,在晨光中微微颤抖。
“长出来了!长出来了!”棒梗激动得差点从房顶上滑下去,连滚带爬地冲下梯子,一边跑一边喊。
院里的人被惊动了,纷纷出来。
“什么长出来了?”
“菠菜!菠菜发芽了!”
众人涌向后院,争相爬上房顶去看。连聋老太都拄着拐棍出来了,站在梯子下面仰头望。
赵晓梅第一个爬上去,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笑容:“没错,是发芽了。比预计的还早两天,说明咱们的土改良好。”
“真能长出来啊……”有人喃喃自语,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
那片小小的绿意,在这个被饥饿折磨了太久的院子里,激起的涟漪比想象中更大。
接下来的几天,爬房顶看菜成了全院人的日常。
早上起床看一眼,中午吃饭看一眼,傍晚收工还要看一眼。好像多看几眼,那些嫩芽就能长得更快些。
小油菜也发芽了,韭菜根也开始抽新叶。房顶上,一片片嫩绿像星星点点的希望,在春日的阳光下舒展。
赵晓梅成了最忙的人。她每天早晚两次爬上房顶,检查湿度、温度、光照,指导怎么间苗、怎么追肥。她还用废木料做了几个简易的防鸟网——麻雀也饿,会来啄嫩芽。
“等这批菜长成了,咱们留一部分自己吃,另一部分留种。”她跟林飞商量,“这样秋天还能种一茬。”
林飞点头:“听你的。”
屋顶农场的成功,让赵晓梅在院里的威望迅速提高。以前大家叫她“赵技术员”,现在开始有人叫她“赵老师”了。
连刘海中见到她,都会客气地点点头:“赵老师,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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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秀兰的医务室也步入正轨。
她每天下午准时开门,来就诊的人络绎不绝。大部分是真有病,也有像贾张氏那样想占便宜的,但经过聋老太那次警告后,收敛了许多。
娄晓娥开始跟着苏秀兰学医。
她学得很认真,苏秀兰教她认药、量血压、听心肺、包扎伤口,她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
“娄姐,你真是学医的料。”苏秀兰由衷赞叹,“可惜……”
可惜成分不好,没机会进医学院。
娄晓娥只是笑笑:“能学一点是一点,总比什么都不懂强。”
她学医的消息很快在院里传开。有人觉得好——多个懂医的,总是好事。也有人私下议论——资本家的女儿学医,想干什么?
许大茂就是议论最凶的那个。
他在院里逢人就说:“娄晓娥这是想收买人心呢。她爸现在被审查,她想给自己留后路。”
这话传到娄晓娥耳朵里,她只是咬了咬嘴唇,没辩解。
倒是秦淮茹听不下去了,有一次当众说:“许大茂,你要是没事干,也来学学怎么种菜,别整天嚼舌根。”
许大茂被噎得说不出话。
秦淮茹现在说话越来越有分量了。她是二级工,是互助小组成员,还是院里公认的“能从阎王爷手里抢回孩子的母亲”。她说的话,很多人愿意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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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那天,街道又送来了慰问品——这次是每人半斤黄豆。
黄豆,那可是好东西。能磨豆浆,能生豆芽,能炖菜,营养比玉米面高多了。
分配依旧按工分来。
这次没人有意见了。三个月下来,工分制度已经深入人心。谁干得多,谁干得少,台账上清清楚楚,阎埠贵的算盘打得啪啪响,谁也赖不掉。
许大茂这次分得最少——他除了那天去挖土磨洋工,几乎没参加什么互助劳动。看着手里那可怜的二两黄豆,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散会后,他没回家,蹲在中院那棵老槐树下抽烟。
傻柱拎着自己分到的八两黄豆,哼着小曲从他面前走过。
“傻柱,”许大茂叫住他,“得意什么?”
傻柱停下脚步,斜眼看他:“我劳动所得,怎么不能得意?”
“劳动?”许大茂嗤笑,“你那是给资本家当狗腿子。”
“你说谁?”傻柱瞪眼。
“我说谁你心里清楚。”许大茂压低声音,“林飞,娄晓娥,还有那两个新来的,他们是一伙的。这个互助小组,就是他们搞出来控制院子的工具。你们这些傻子,还乐呵呵地给人干活。”
傻柱愣了几秒,忽然笑了:“许大茂,我看你是分得少,眼红了吧?”
“我眼红?”许大茂站起来,“我告诉你,我许大茂什么场面没见过?你们现在得意,等过段时间……”
“等过段时间怎么样?”林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许大茂一个激灵,回头看到林飞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台账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林……林干事。”许大茂挤出一丝笑,“我……我跟傻柱开玩笑呢。”
“这种玩笑最好少开。”林飞走到他面前,“许大茂同志,我记得你上次在医院答应过聋老太太,要‘夹着尾巴做人’。怎么,尾巴又翘起来了?”
许大茂脸色白了白:“我没……”
“有没有,你自己清楚。”林飞盯着他,“我最后提醒你一次:互助小组是全院人投票成立的,制度是公开透明的。你要是有什么意见,可以在会上提。要是再私下散布谣言、挑拨离间——”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介意把你在粮站做的那些事,还有你在黑市倒卖粮票的证据,一起交到街道去。”
许大茂如遭雷击,腿都软了:“你……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不重要。”林飞说,“重要的是,你最好安分点。”
说完,他不再看许大茂,转身走了。
傻柱冲许大茂做了个鬼脸,也走了。
许大茂站在原地,冷汗湿透了后背。
他以为那些事做得天衣无缝。粮站的职工被抓后,他就再没碰过黑市。林飞怎么会知道?
除非……除非林飞一直在暗中调查他。
这个念头让许大茂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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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菠菜可以间苗了。
赵晓梅指挥大家把过密的嫩苗拔出来,洗净,中午加餐。
那是院里人三个月来第一次吃到新鲜青菜。
虽然每人只有一小把,虽然只是清水煮了加点盐,但那股清新的、带着泥土芬芳的味道,让所有人的味蕾都苏醒了。
“真香……”孙寡妇的大女儿孙小梅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汤,舍不得一下子吃完。
棒梗把自己那份分了一半给妹妹小当:“你多吃点,长个子。”
小当吃得满嘴都是绿汁,傻呵呵地笑。
聋老太也分到一碗。她慢慢吃着,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好,真好。”
吃完这顿“青菜宴”,院里人的干劲更足了。
赵晓梅趁机提出新计划:“等这批菜收完了,咱们在院里的空地上也种点。我看了,中院那棵槐树下,还有前院墙角,都能开垦出来。”
“能行吗?”有人担心,“那是公家的地吧?”
“我跟街道申请过了。”林飞说,“王主任支持,说是‘居民自力更生,改善生活’,特批了。”
“那还等什么!”傻柱撸起袖子,“明天就干!”
于是,四合院掀起了一场“垦荒运动”。
中院槐树下那片硬邦邦的土地被翻开了,前院墙角的杂草被清除了,连后院聋老太窗下的空地,也种上了几棵南瓜秧。
赵晓梅又从农学院弄来一些新品种的种子:矮生豆角、快菜、香菜。她说这些都是生长期短、产量高的品种,适合小面积种植。
院里的人,无论老少,都投入到这场“生产自救”中。
就连许大茂,也在林飞的“敲打”下,不情不愿地来帮忙了。虽然干得慢,但至少没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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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旬,苏秀兰遇到了第一个真正的医疗挑战。
前院老韩头突然高烧,昏迷不醒。
苏秀兰检查后,判断是肺炎。必须送医院,用抗生素。
但老韩头孤身一人,没钱没粮票,医院不收。
“用应急基金。”苏秀兰找到林飞,“必须送医院,不然会死。”
林飞看了看台账——老韩头这几个月积极参加互助劳动,攒了二十多个工分,属于“贡献较大”的困难户。
“开紧急会议。”他说。
十分钟后,小组成员到齐。
苏秀兰介绍了情况,强调了紧迫性。
易中海咳着说:“该救。老韩头是院里老人了,不能眼睁睁看着……”
刘海中这次没反对——老韩头是七级钳工退休,虽然残废了,但在厂里还有几分面子。
阎埠贵算账:“肺炎治疗,最少得三十块钱。应急基金还剩二十五块,不够。”
“不够的部分,大家捐点。”秦淮茹说,“我捐三块。”
“我捐两块。”傻柱跟着说。
“我捐一块。”孙寡妇小声说,“老韩头教我家孩子糊纸盒,是好人。”
陆续有人表态。
最后凑了八块钱,加上应急基金的二十五块,三十三块,勉强够了。
“那就送医院。”林飞拍板,“苏大夫,你跟着去,跟医生说明情况。”
老韩头被抬上板车时,醒了片刻,看到围着的人,眼泪流了下来:“我……我没用,拖累大家……”
“别说傻话。”易中海握着他的手,“好好治病,好了回来,还得教孩子们糊纸盒呢。”
老韩头被送走了。
院里的人沉默地散去。
林飞站在院子里,看着那辆远去的板车,心里沉甸甸的。
应急基金又见底了。
下一次,再有这样的事,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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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第一茬菠菜收获了。
虽然产量不高——总共也就二十多斤,但那是实实在在的新鲜蔬菜。
按照之前的约定,一半留下自己吃,一半留种。
自己吃的那部分,按工分分配。贡献最大的傻柱家分到了一斤半,最少的许大茂家只有三两。
但这次,许大茂没敢抱怨。
他默默接过那三两菠菜,转身回了屋。
分配完毕,赵晓梅把留种的菠菜小心地收好,晾晒,准备秋天再种。
“等这批种子收好了,咱们还能种一茬秋菠菜。”她说,“到时候产量会更高。”
希望,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晚上,林飞在台账上记录:
4月30日,第一茬菠菜收获。按工分分配,无人异议。老韩头住院治疗中,费用33元,应急基金清零,另募捐8元。屋顶农场长势良好,预计五月可收小油菜。院内地块已开垦,播种豆角、快菜。
写完,他合上本子,走到窗前。
院子里,月光如水。
槐树已经抽出新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房顶上,那些菜槽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绿意。
远处,谁家的收音机在放戏曲,咿咿呀呀的唱腔,飘在寂静的夜空里。
这个四合院,这个在饥饿和死亡边缘挣扎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微型社会,终于,在春天里,喘过了一口气。
虽然依然贫穷,虽然问题依然很多,但至少,有了第一茬绿。
有了希望。
林飞深吸一口气,春夜的空气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他知道,前路依然艰难。
政治的风雨即将到来,成分的问题迟早要爆发,许大茂那样的暗流从未真正平息。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春天,他看到了光。
微弱,却真实的光。
那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