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陈豨谋反虽然被诛,牵连韩信被灭三族,但是,这件事的余波并未完全平息,梁王彭越竟然也沦为垫背的。被刘邦高高举起的屠刀不仅没有放下,而且还染上了“嗜血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藏在刘邦手中屠刀背后的东西到底是汉帝国的安全,还是人性的劣根,或者是某种欲罢不能的历史惯性使然?
与彭越形成鲜明对比的栾布不仅为人忠义,而且还巧妙地躲开了刘邦的屠刀,司马光把这一组王和臣结对叙事,是不是又有悄无声息地给历朝历代读者上了一课。
好吧,我们现在排排坐,静静欣赏司马光所留下的这一堂课。
【彭越之死】
汉十一年(前196),刘邦率部北伐陈豨之际曾令梁王彭越率领梁军参战,但是彭越竟然称病请假,只派了一名将军替自己带队随刘邦出征。
很明显,梁王彭越之所以称病不去,只是在自保。彭越虽然政治觉悟不高,但是他一定察觉到刘邦已经启动了收拾异姓王的行动计划。跟随刘邦北伐归来定没有好果子吃,或背负一项战事不利的重责被处置,或就地被解除兵权,拔除獠牙,然后被贬,进而步韩信后尘——被“圈养”于天子脚下的京师长安。
彭越的婉拒恰到好处地给予了刘邦一个完美的抓手。
刘邦暴怒之余即刻向梁国派遣使臣,言辞冷峻地狠批彭越,这是刘邦在拱火,让事情进一步发酵。
刘邦的两招之下,彭越慌了!
慌不择路通常都是一条不归路,彭越明知山有虎,却准备赤手空拳地偏向虎山行——计划进京请罪。
我发现汉初这帮人有个显着特征:但凡军事才能出众的人,政治方面的“商值”的都低到了地板上。
彭越麾下有明白人,一名部将打开天窗说亮话,向彭越建言:“当初不去,挨批后才去请罪,去了势必会被抓,不如就势发兵反了吧。”
彭越虽然知道这名部将讲的就是实际情况,但是真要迈出这一步的时候,彭越犹豫了……
就在彭越反复纠结之际,彭越的专职司机(太仆)跳出来狠狠地踩了彭越一脚,潜逃至长安告发彭越谋反,真是“趁你病要你命”!
当彭越还没搞清楚东南西北之际,刘邦已经派汉军悄无声息地杀到了梁地,对彭越发起了一场“长途突袭式的斩首闪电战”,彭越就这样被汉军擒获,押往长安。一番火急火燎的审讯之后,廷尉给出了结论:“有谋反迹象,按律当斩。”
在刘邦看来,目的已经超额达成,杀彭越于己于朝廷都不利,于是将其贬为庶人,流放至蜀地青衣道(四川名山县)。
在流放途中,彭越遇见了一位他不该遇见的人——心狠手辣的吕后。
政治上值不在线的彭越竟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吕后倾诉了自己的各种委屈,然后还提出了一项请求:请吕后为自己说情,让朝廷将自己流放至老家——昌邑(山东金乡),指望百年之后把自己的一把老头埋在故乡。
吕后虽然心底对彭越有一万个鄙夷,但表面却不动声色地满口答应,并随即就安排彭越调头折返,随自己一起前往洛阳(当时六班从代地返京,抵达洛阳)面见刘邦,重新流放。
彭越哪里知道,这一去不仅回不了故乡,而且流放待遇“升级”为砍头……
吕后抵达洛阳见到了刘邦之后,冷冷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彭越这种能打能杀能折腾的人,流放到蜀地去,这是给自己挖坑找不自在,不如做掉。人,我已经带回来了……”
刘邦扫了一眼吕后,未置与否,然后将目光转移至故都(刘邦最初定都洛阳,后迁至长安)殿外阴沉沉的天空,阳春三月的洛阳依然一片枯黄,没有半点生机……刘邦心情沉重地独自离开了,此时此刻,他特别想出去走走,静静……
吕后见刘邦没有反对,立即展开行动,指使人重新控告彭越谋反,廷尉重审此案后快速给出了结论和定罪方案:彭越谋反,当诛三族。
刘邦不再吱声,拿朱笔在廷尉递上来的竹简上画上了一个鲜红的、醒目的、大大的“√”。
汉十一年的阳春三月,彭越三族被灭,彭越的首级被割下,高悬于古城洛阳的城门,同时在下面贴着汉帝国朝廷所发的诏令:“胆敢前来收敛尸体者,一律逮捕问罪。”
前些天还阴沉沉的天竟然放晴了,三月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投射于彭越形影单吊首级上,折射出一道血光。洛阳城中的槐树和柳树也发芽了,冒出了嫩绿的新芽或新叶,随春风轻摇轻曳,似是在诉说着王朝的冷酷,也像是在嘲讽彭越的政治智慧比自己还要嫩。
铲除了彭越之后,刘邦立皇子刘恢为梁王,立皇子刘友为淮阳王(都城河南商丘)。与此同时,刘邦下诏废除东郡(河南濮阳)将其并入诸侯梁,大幅扩大了诸侯梁的领地;废除颍川郡(河南禹州),将其并入淮阳,扩大了淮阳国的地盘。
刘邦的这一操作表明,刘邦在汉帝国推行“郡国并行”的时候,加大了向刘姓诸侯王倾斜的力度。
这对于异姓王绝对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年事已高的刘邦似是在跟时间赛跑,他要赶在向前往天庭报到之前,争分夺秒地抹平帝国内部的那些异姓王,抓紧刘姓诸侯王的布局。
还有深藏于心底的那根刺隔三岔五就会让他疼一下,在处理韩信和彭越的事情上,吕后不仅没有藏着掖着,而且手越深越长……
【余波未了】
梁王彭越麾下的大夫栾布去齐国出了一趟差,回来后才知晓一切。
栾布义无反顾地赶往洛阳城,跪在城门上方所悬挂的在彭越首级下,高声奏报了出使齐国的具体情况,毕后认认真真地祭祀彭越,最后伏在城门前的地方放声大哭一场。他边哭边细数彭越的那些光辉历史,从起兵反秦到不受项羽待见,从游击袭扰西楚的大后方策应刘邦还定三秦到投奔汉王到在梁地开疆扩土,从楚汉争霸终极之战到被汉高祖刘邦封为梁王……
尽管栾布知道自己的行为有违诏令,将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但是那一张贴在城墙上的诏令,栾布自始至终都没拿正眼瞥一下。
在栾布看来,奏报和祭祀都是臣子的职责,至于其他的,不说不管不顾,尽人事听天命就行。刘邦他虽贵为天子,但是也不至于不顾道义和人心,不至于撇下“忠义”不管不顾,任其随被悬挂于城门上空的彭越的首级,被春风给风干……
栾布毫无悬念被抓,被扔至刘邦跟前。栾布也是一位从反秦一路杀到大汉建国的“老将”,而且顶风作案,在洛阳城门闹出了如此之大的动静,刘邦这种千年之狐自然不会不重视。
刘邦深知一点,栾布这哪里是在向彭越奏报,哪里是在祭祀,分明就是在为彭越鸣不平,更是在打脸汉帝国!打脸汉帝国就是打刘邦的脸。
面对被五花大绑跪地不起的栾布,刘邦一顿输出,甚至都忘却了自己的帝王身份,粗口不停,栾布则额头触地,一声不吭。
骂完之后,刘邦大手一挥,扔下两字:“煮杀!”
行刑的两名孔武有力的武士立即举起栾布,在被咬投进滚水前的那一刻,栾布转过头望住刘邦开口说话了:“请让我说句话再去死。”
刘邦似是有所期待,接过栾布的话头:“你还有什么话?”
栾布:“当年皇上被困于彭城,败于荥阳—成皋线,而项羽却不能趁胜追击西进,那是因为彭越在梁地。当时,彭越倒向谁,谁就能战胜对方,而彭越倒向了那时候的汉王。垓下会战,没有彭越,项羽就不会灭亡。如今天下已经平定,皇上封彭越为梁王,其实彭越也很想要把王位传给子孙后代。而如今陛下向梁国征一次兵,彭越因病没来,陛下就定他谋反死罪,灭了他的三族。如此,我真替皇上担心,功臣会不会因此人人自危……现在彭越已经死了,作为一路相随的臣子,我活着意义也不大,请煮死我吧!”
刘邦似是拿到他所期待的某种东西,也好像是被栾布的忠义所感染,挥挥手示意释放栾布,不但赦免了栾布之罪,而且还封其为朝廷都尉(中高级武官,皇帝或诸侯王身边的侍卫,负责皇宫宿卫,掌管部分兵权)。
刘邦这只千年之狐再度精准地预判了栾布的动机与心理,并看透、看准了栾布这位忠义之士。他年他月后,栾布成为了大汉帝国的四朝元老与中流砥柱,在文景时期,还为大汉帝国的安稳立下了不朽之功。
栾布在城门前,彭越的首级下面下跪的那一刻,他真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骨子里面的忠义!他并非执意要为彭越赴死,而是践行作为一名臣子的忠义,于是他用了一点点小技巧:在城门前造势,在被刘邦暴骂时一声不吭,在煮杀前忠义再现,你刘邦可以杀彭越,可以煮我栾布,但是你总不能把帝国功臣的心都杀了吧,总不能把人间的道义和忠义都给煮了吧……
【结语】
彭越之死是历史必然。
从西汉帝国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刘邦的“郡国并行制”必然走向“刘家天下”,异姓王已经沦为了历史——那是刘邦夺取天下的战时权宜之计,现在这棵“权宜之树”不再有生存土壤、阳光和雨露。但问题是,异姓诸侯们都已经长得很是强壮,拥有强大的军事实力,拥有沃土,拥有子民,这一切不仅都是长安所不想要的,而且还是天生对立的。
刘邦削藩,铲除异姓王,是帝国制度巩固的必然步骤,这不是道德恩怨叙事,而是历史朝政叙事。
吕后果然狠毒,果断伸出了粗糙的老手,为自己和儿子刘盈的未来“拔刺”,不带一丝犹豫的,甚至采取了坑蒙拐骗的低级伎俩。
刘邦到底还是比吕后更为老辣,对栾布的先杀后赦,这简直就是一次精心策划之下,精妙到极致的帝王术表演。暴怒——煮杀——赦免——重用,四组历史镜头的转换,堪称唯美地向天下功臣传递了一组信号:我爆粗口辱骂的是栾布打脸我汉帝国;我诛杀的是“谋反”的彭越;我赦免并重用的是忠义的有功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