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麓动物园的封锁线还没撤，但警戒范围缩小到了虎园及周边区域。园子里静得吓人，偶尔几声不知名的鸟叫或者远处猴山的骚动，反而衬得这片地方更死寂。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儿混着动物的膻气，不太好闻。
司徒亮站在虎园外围的强化玻璃前，看着里面。东北虎“山君”已经醒了，大概是麻药劲儿还没完全过去，显得有些蔫，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尾巴尖偶尔无意识地扫一下。这庞然大物此刻看着竟有几分落寞。
“看什么呢？”叶采薇轻轻走到他身边，手里依旧捧着那个保温杯，“药茶快凉了。”
司徒亮接过杯子，拧开盖子，一股混合着药材清苦气息的热气冒出来。他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似乎驱散了些许盘踞在眉心的疲惫。
“看它。”司徒亮朝“山君”抬了抬下巴，“被人当枪使了，估计自己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叶采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里带着怜悯：“它也只是遵循本能。真正可怕的，是背后操纵本能的人心。”
老何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愁眉苦脸地走过来：“查了一圈，头大。张启明和周建军他妈的根本不是一条心，各有各的小算盘。”
“审出东西了？”司徒亮问。
“张启明扛不住了。”老何把烟从嘴上拿下来，在指间捻着，“承认了跟周建军合谋骗保。动物园经营不善，欠了一屁股债，他想制造一起‘老虎伤人’的意外，骗保险公司的赔偿金，好像还能借此压价，方便他把动物园整体打包卖给外地一个老板。周建军缺钱，就答应配合演这出戏。”
“演戏？演到老虎真咬死人？”司徒亮语气没什么起伏。
“张启明赌咒发誓说没想闹出人命！”老何压低声音，“按他们原来的计划，周建军翻进去，稍微蹭破点皮，或者让老虎吓唬一下，制造点轻伤就行。电网是张启明让电工老陈故意弄成手动模式，方便周建军‘翻越’的。案发前他把可能碍事的饲养员赵雷叫到办公室，也是为了给周建军创造机会。”
“结果玩脱了。”司徒亮冷冷道。
“对！张启明一口咬定是赵雷搞的鬼！说赵雷反对卖动物园，肯定是他刺激了老虎，才导致周建军被咬死！”老何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张启明和赵雷对案发前那次谈话的说法完全对不上，时间、谁找的谁、聊了什么，全是矛盾。这两人里头，肯定有一个在撒谎，或者都没说实话！”
司徒亮没接这话茬，反而问：“那五万块钱怎么回事？”
“哦，那是张启明私人账户转给周建军的‘定金’，说是事成之后再给尾款。周莉那边的小卖部账目也有问题，资金流向不明，备注都写着‘动物园收购定金’，估计是张启明利用她在洗钱或者走账。”老何挠挠头，“现在张启明承认了骗保未遂致人死亡，还有经济问题，但这周建军的死因…他还是推给赵雷。”
“光推卸责任没用。”司徒亮转身，不再看那头老虎，“关键是怎么证明赵雷做了手脚。那个鱼干包查清楚了吗？”
“技术队初步分析，就是普通的晒干鱼制品碎末，味道很冲。动物园兽医方晓确认了，说这确实是‘山君’小时候用来做行为训练的零食，能引起它的条件反射，闻到味儿会兴奋。但园方早就不用这个喂食了。”
司徒亮眼神微动：“小时候的零食…来源呢？”
“正在查动物园的饲料仓库。这种陈年鱼干，一般地方没有。”
这时，一个年轻女兽医抱着文件夹匆匆走来，正是方晓。她脸色有些苍白，眼圈微微发红，像是哭过，但眼神很坚定。
“何警官，司徒先生。”方晓打了个招呼，把文件夹递给老何，“这是‘山君’更详细的健康报告和近期行为记录。”
老何接过翻看，司徒亮则看向方晓，状似随意地问：“方医生对‘山君’很了解？”
方晓点点头，看向虎园里的“山君”，目光柔和了些：“我父亲以前是这里的园长，也是兽医。‘山君’刚来的时候还是只半大的小虎，是我父亲一手带大的。”
“老园长现在退休了？”
方晓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声音也低了几分：“他…去世了。十年前，园里熊舍发生火灾，他没跑出来…”
熊舍火灾。司徒亮心中那条模糊的线似乎清晰了一点。他注意到，当方晓提到“火灾”时，旁边做记录的一个老民警笔尖顿了一下，悄悄看了方晓一眼。
“节哀。”司徒亮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安慰的意思，但也没继续追问。
方晓勉强笑了笑：“没事，都过去很久了。”她转而指向报告的一处，“何警官，您看这里。‘山君’年纪大了，有关节炎，最近食欲一直不振，体重掉了不少。按它平时的状态，警惕性是有，但主动攻击性并不强，尤其对进入领地的人类，更多是威慑驱赶，很少会直接下死口。除非…”
“除非受到强烈刺激。”司徒亮接话。
“对。”方晓肯定道，“那个鱼干包的味道，对它来说就是一种很强的刺激信号。”
老何合上报告，叹了口气：“现在张启明指认赵雷，赵雷又不承认。这鱼干包是谁放的？怎么带进去的？还是个谜。”
司徒亮却走到一边，拿出手机，拨通了林娜的电话。
“大神探！又有新发现？”林娜活力十足的声音传来，背景音还有噼里啪啦的键盘声。
“查两个人，动物园园长张启明，还有老虎饲养员赵雷。重点查他们名下账户，尤其是近期的资金流水，以及…和十年前青麓动物园一起熊舍火灾案的关联。”
“熊舍火灾？”林娜愣了一下，“等等，我好像有点印象…你让我挖一下旧档案库…嚯！找到了！十年前，青麓动物园熊舍意外失火，造成前园长方敬山和一头成年黑熊死亡。调查结论是线路老化短路…司徒，这方敬山…”
“是方晓医生的父亲。”司徒亮平静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键盘声更密集了。“明白了！给我十分钟…不，五分钟！”
挂了电话，司徒亮走到正在接受询问的周莉面前。周莉眼睛肿得像核桃，还在抽泣。
“周小姐，节哀。”司徒亮开口，“关于你哥哥和张园长的‘合作’，你还知道些什么？比如，他们之前是不是就有过节？”
周莉擦了擦眼泪，眼神有些躲闪：“我…我不太清楚。我哥他…脾气是有点冲，可能…可能之前因为入股的事情，跟张园长闹过不愉快…”
“入股？”司徒亮捕捉到这个词，“你哥哥也想入股动物园？”
“好像…好像是吧…”周莉说得含糊其辞，“他之前好像投了点钱，具体我不懂…”
司徒亮不再逼问，转而拿出手机，调出刚刚让老何传来的那张在周建军家里找到的旧照片——周建军和方敬山的合影。
“这个人，你认识吗？”他把手机屏幕转向周莉。
周莉看到照片，脸色唰地一下变了，手指绞在一起，嘴唇哆嗦着：“这…这是…方园长…我哥…我哥以前在熊舍干过临时工，方园长对他挺照顾的…”
“方园长去世后，你哥哥就辞职了？”
“是…是的…”周莉低下头，不敢再看照片。
就在这时，林娜的电话回了过来，语气带着压抑的兴奋：“大神探！挖到东西了！张启明在案发前一个月，确实给周建军转了五万块，名义不明。但更重要的是，我查到十年前火灾后，动物园的保险理赔记录有一大笔钱，受益方是动物园，但经手人和部分资金流向有点模糊，需要进一步核实。另外，赵雷的账户很干净，没什么异常。但是！”
林娜顿了顿，加重语气：“我在旧人事档案里发现，赵雷十年前也在动物园工作！而且是熊舍的实习生！火灾那天，他也在现场！”
司徒亮眼神一凛。赵雷也在现场？
他立刻走向正在另一边接受询问的赵雷。赵雷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穿着沾了些草屑的工作服，袖口那道新鲜的划痕依旧显眼。
“赵饲养员，”司徒亮站定，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案发前，张园长到底为什么找你？聊了多久？”
赵雷抬起头，眼神没什么波动：“他就是跟我说涨工资的事，聊了…十几分钟吧。”
“他主动找的你？”
“…嗯。”
“聊完之后，你去了哪里？”
“直接回饲养员休息室了。”
“路上有没有看到什么异常？或者，遇到周建军？”
赵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停顿了两秒才回答：“没有。”
司徒亮的目光落在他袖口的划痕上：“你这袖子，怎么弄的？”
赵雷下意识地把手往后缩了缩：“早上喂食的时候，不小心被笼子上的铁丝划了一下。”
“哪个笼子？‘山君’的笼子昨天不是刚换了新的防滑垫吗？按理说不会有裸露的铁丝。”
赵雷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可能…可能是在别的笼子弄的，记不清了。”
司徒亮没再追问，转身走开，低声对老何说：“重点查赵雷案发前后的具体行踪，还有，找机会比对一下他袖口可能的残留物。另外，十年前那场火灾，重新立案调查。”
老何一愣：“重新调查？都过去十年了，而且当时结论是意外…”
“结论未必是真相。”司徒亮打断他，眼神锐利，“周建军是当年的临时工，赵雷是实习生，张启明是当时的副园长。现在，周建军死了，张启明涉嫌骗保和命案，赵雷言行可疑。你觉得这是巧合？”
老何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十年前那场火…”
“可能不是意外。”司徒亮的声音很冷，“而周建军的死，也许不是骗保失误那么简单。”
他望向虎园深处，那只名叫“山君”的猛兽似乎感应到什么，抬起硕大的头颅，朝他这个方向看了一眼，琥珀色的兽瞳里，映着冰冷的光。
“有人在借虎杀人。”司徒轻声道，“用的，是十年前的旧怨做引子。”
叶采薇走到他身边，轻轻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传递过来一丝微凉的安定感。
司徒亮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温度和重量，混乱的线索在“心镜”中开始加速碰撞、组合。干净的鞋底、断裂的电网、矛盾的证词、刺激老虎的鱼干、胸口的钝器伤、十年前的火灾、照片上的合影…一个个点试图连接成线。
还缺最关键的一环。
他闭上眼睛，将所有细节在脑中过了一遍。突然，他睁开眼，看向老何：“去找第一个发现周建军尸体并进去救援的安保人员问问，他们进去的时候，周建军具体倒在什么位置？周围除了血迹和撕碎的衣服，还有没有其他特别的东西？比如…脚印？除了老虎的脚印之外，人的脚印？”
老何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可能还有第二个人进去过？”
“不一定是从护栏翻进去。”司徒亮目光扫过虎园那些隐蔽的角落，“动物园这种地方，总有些外人不知道的…便道。”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查一下那个电工老陈的社会关系，特别是…他和你十年前火灾时那几个当事人，有没有什么交集。”
案情，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撕开了那层“意外”的伪装，露出了底下盘根错节、深埋十年的狰狞根须。
司徒亮感觉到，一张由贪婪、谎言和复仇交织成的网，正在慢慢收紧。而他和他的团队，就站在这张网的中心。
叶采薇握着他的手微微紧了紧，无声地传递着支持。
司徒亮反手握住她，指尖传来她微凉的体温和细腻的触感，让他纷杂的心绪稍稍沉淀。
“走吧，”他对老何和叶采薇说，“去会会那个看起来最老实巴交的…饲养员。”
他的目光，投向了远处那个沉默的身影——赵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