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沉默仿佛持续了很久。殿外有风穿过廊柱,发出呜呜的轻响,更衬得殿内落针可闻。百官的呼吸声都下意识地放轻了,无数道目光在御阶上的皇帝和阶下那个紫袍少女之间游移。
皇帝的手指终于停止了叩击扶手。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扫视下方群臣。
“诸卿,可还有异议?”
无人应答。连刘寅克都低着头,袖中的拳头紧握,指节发白,却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沈青梧的准备太充分了,充分到将所有可能的攻击点都预先加固。在救灾如救火的当下,她的方案,是唯一一个听起来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打破僵局的希望。
“沈青梧。”皇帝的声音响起,平静中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臣在。”沈青梧再次跪倒,额头触地。
“抬起头来。”
沈青梧依言抬头,迎上皇帝深邃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审视,有评估,更有一丝破釜沉舟的决断。
“你方才所言,这‘清溪故道’水陆转运之法,有几分把握?”
这是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说高了,是狂妄;说低了,是怯懦。
沈青梧没有丝毫犹豫,朗声道:“陛下,救灾如救火,世事难料,臣不敢妄言十分把握。然臣可立军令状:若得陛下信重,授予专断之权,协调各方,臣必竭尽所能,亲赴一线,以性命担保,十五日内,必让首批朝廷赈粮,通过此路,送入常州灾民手中!若不能,臣愿受军法!”
军令状!十五日!
殿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这是将自己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成功了,是不世之功;失败了,就是杀头之罪。
九公主在轮椅上,手指微微收紧,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但更多的却是骄傲。这就是她选中的人,敢想,敢言,更敢当。
皇帝看着下方目光灼灼、毫无畏缩的少女,眼中最后一丝疑虑终于散去。值此危难之际,朝廷需要的,不正是这种敢于任事、锐意进取的胆魄吗?至于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在百万灾民面前,又有什么要紧?
“好!”
皇帝一拍龙椅扶手,霍然起身。帝王之威,瞬间笼罩整个大殿。
“沈青梧听旨!”
“臣在!”沈青梧伏身。
“朕念你献策有功,心系黎民,胆识过人。值此国难之际,特破格擢升你为正六品司农使,赐银印,总领此次江南‘清溪故道’疏浚、陆路转运及一线赈灾协调事宜!淮安、常州、湖广、江西等相关州县官员,见你如见朕,须全力配合,听你调遣!朕许你临机专断之权,若有怠慢推诿、阳奉阴违者,无论品级,许你先斩后奏!”
旨意如同惊雷,炸响在太和殿中。
正六品司农使!直接跃升数级!总领赈灾事宜!先斩后奏!
这是何等惊人的破格提拔,又是何等沉重的信任与权柄!竟然真的赋予了一个年仅十几岁的女子!
连太子和三皇子都露出了震惊之色。刘寅克更是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切的怨毒。他经营数十年,也不过是正二品总督,而这黄毛丫头,一次朝会,几句话,就拿到了近乎钦差大臣般的权力!
“臣,”沈青梧声音微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肩上骤然压下的千钧重担和澎湃的责任感,“领旨谢恩!陛下信重,天恩浩荡!臣沈青梧,必当肝脑涂地,鞠躬尽瘁,以报陛下,以救黎民!粮道不通,臣绝不返京!”
她重重叩首,三次,每一次都叩在光洁的金砖上,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回响。
“平身。”皇帝抬手,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百官,“此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望诸卿以国事为重,同心协力,助沈司农成此大功。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中,沈青梧缓缓站起。她能感觉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但胸膛里却有一团火在燃烧。她抬起头,目光扫过——
她看到九公主眼中毫不掩饰的支持与期待,那眼神在说:放手去做。
她看到江怀远等清流官员欣慰而鼓励的目光。
她也看到刘寅克等人阴沉冰冷、充满敌意的注视,那目光如同毒蛇,缠绕在她的脖颈上。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救灾任务。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一场与天灾的搏斗,更是一场深入虎穴、与庞大贪腐势力再次正面交锋的硬仗。刘寅克绝不会坐视她成功,一定会在沿途设置重重障碍,甚至……可能直接要她的命。
但她无所畏惧。
沈青梧最后望了一眼那至高无上的龙椅,转身,迈步,向着殿外明亮却充满未知的天光走去。紫袍的下摆在身后拂动,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而坚定。
江南,我来了。
带着陛下的期望,带着百万灾民的生死,也带着斩破一切魑魅魍魉的决心。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而她的战场,将从这庙堂之上,转移到那千里泽国、淤泥与希望并存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