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都·林家小院
正屋东侧的房间,窗纸被厚厚的帘布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透不出来。
室内,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书案一角。
林远山就坐在这片昏光与大片黑暗的交界处。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衣袍,身形似乎更为清瘦嶙峋了,背微微佝偻着。
明明才年过五旬,两鬓却已全然斑白,面容上刻满了疲惫与风霜的沟壑,唯有一双眼睛,在看向案上那些摊开的物件时,依然闪烁着近乎偏执的锐利光芒。
书案上,凌乱却又隐隐有种秩序。
左边是堆积如山的正统医书,《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书页泛黄,边角磨损,显然被反复翻阅。而右边,则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几片颜色晦暗、边缘不规则的玉简拓印摊开着,上面是扭曲难辨的古符文,正是他当年从悬雾山乱葬岗冒险带回来的,如今被重新拿出来翻阅。
旁边散落着数张他亲手描绘的复杂经络图与人形轮廓,上面用朱砂标注着诡异的点位和走向,依稀能看出与墨锁纹路的相似。
几张皱巴巴的纸上写满了推演公式和药材配伍,字迹潦草狂乱,有些地方墨迹被重重划去,甚至纸张都被戳破,显示出主人内心的焦灼与反复失败。
最触目惊心的,是摊在正中央的一方素绢。上面用极细的墨线,精心勾勒了一个女子小腹以及心口的轮廓,还有上面蔓延的、如同活物般的诡异墨纹图案。
笔触细腻至极,甚至能感受到作画人当时颤抖的心绪与刻骨的悲痛。
那是苏晚。他的亡妻,清漪的母亲。
林远山枯瘦的手指悬在那素绢上方,微微颤抖,却始终不敢落下。每一次看到这幅图,都像是将结了痂的伤口再次血淋淋地撕开。
妻子怀孕时身上莫名出现这纹路的恐惧,她日渐憔悴的容颜,死前他抓着她的手、看着她眼中难以言说的痛苦与绝望……无数个夜晚,这些画面都会将他从浅眠中撕裂。
“晚儿……清漪……”林远山喉头滚动,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哽咽。
为了妻子未明的死因,更为了如今同样身陷囹圄、承受着同样,甚至更甚痛苦的女儿,他必须找到答案!
林远山的目光移到旁边一片黯淡的铜镜碎片上。这与他让哑奴传递给清漪的那片同出一源,是他与女儿之间脆弱而危险的唯一联系。
哑奴上次传来的消息含糊不清,只说“小姐还活着,但情形不好,有新囚至,言‘祭’……”这“祭”字让他心惊肉跳,盲祭的出现是否意味着玄微子的实验进入了新阶段?
清漪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时间,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林远山猛地低头,再次强迫自己将几乎要涣散的精力集中在那些晦涩的拓印上。
油灯的光芒在他深陷的眼窝旁跳动,映出他近乎偏执的专注。
他逐字研读:
“……墨锁,上古漠北巫术……受术者与承伤者,命魂已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命运与共……”
“……然,锁既成,破之极难。古有三法,皆凶险异常……”
林远山的呼吸骤然屏住,浑浊的眼球死死盯住接下来的蝇头小字,手指因用力而掐得发白。
“其一,以墨针破受术者心纹,灌‘阴蚀墨药’(注:取活墨以人血饲七七之数,捣泥和血),可强破锁链。然受术者生机随锁溃而急速衰败,寿不过一载。承伤者无恙。”
林远山喃喃自语:“寿不过一载……”眼前一阵发黑。这意味着即使能救下清漪,晋王萧承和也必死无疑!且不说此术可不可行,晋王想必定不会答应……
且那“阴蚀墨药”的炼制之法,血腥邪恶,闻所未闻。
他颤抖着向下看。
“其二,杀承伤者,锁链自断。然命魂共生,承伤者既死,受术者无以为继,必遭反噬,二者皆亡。”
同归于尽!林远山的心沉到了谷底。这根本不是解法,是绝路!
他几乎要绝望地闭上眼,但最后一丝身为医者和父亲的本能,驱使着他看向那最后几行,也是字迹最模糊、似乎被前人刻意涂抹又试图复原的地方。
“其三……毁其源,断其根。墨锁之基,乃‘活墨’之块,亦为契约原始载体。寻得此物,以……(此处残缺)……加以承伤者至亲心头之血,”
“融……(此处有涂抹)……忍冬藤汁……或可……彻底瓦解契约,二者皆活……然施为凶险,若血脉不契或时机有误,三人皆殒……”
至亲心头血!
林远山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目光骇然地看向绢布上妻子的画像,又仿佛穿透墙壁,看向了胤都中心那阴森高耸的观星阁。
清漪的至亲……不就是他吗?!
还有那“忍冬藤”,拓印前文提到“多生寒渊一带”……寒渊?那不是极北苦寒绝地吗?这藤蔓又岂是轻易能寻得的?
当年……他倒是能将忍冬藤拿回来,可若现在……他此种身体与年纪想再去凛洲完全是痴儿说梦
“毁其源……活墨之块……”林远山喃喃自语,脑中飞快地串联着所有线索。
墨锁的原始载体,必然被李崇明或玄微子严密保管,很可能就在观星阁最核心处。
而取得它,需要至亲的心头血,还需要远在凛洲·寒渊的忍冬藤……
希望如此渺茫,代价如此巨大,过程如此凶险。
可这,却是唯一一个能让两个孩子都活下来的可能!
“噗——”
心力交瘁之下,一口淤血猛地涌上喉头,林远山勉强侧身,鲜血尽数喷在了旁边的废纸堆上,绽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他踉跄着扶住桌案,才没有倒下。
连续多日不眠不休的高强度推演,加上这石破天惊又沉重无比的发现,几乎榨干了他这副早已不堪重负的躯壳。
他挣扎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窗前,用尽力气,猛地拉开了那遮得严严实实的厚重帘布。
“哗——”
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瞬间涌入这死气沉沉的房间,驱散了角落的黑暗,也照亮了他惨白如纸、嘴角染血的脸。
林远山站在窗前,任由夜风吹拂他斑白的鬓发,眼神疲惫至极地望向远方,望向那吞噬了他妻子、又囚禁着他女儿的黑暗深处。
墨锁的解法,他终于找到了。
可每一条路,都布满荆棘,通往更深的绝望,或是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晚儿……我该怎么做……才能救我们的女儿……”林远山对着冰冷的月光,发出一声无人能闻的痛苦低语。
这条路……究竟还要走多久?又该如何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