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腹地,老岭密营。
这里没有风声。
极度的严寒冻住了空气,连白桦林被冻裂的脆响都听不见。
这是一种死寂。
窝棚角落,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那是最后的温度。
杨靖宇靠坐着冰冷的石壁,配枪搁在膝盖上。枪管上的烤蓝磨没了,露出惨白的铁色,和他此刻的脸一样。
七天。
断粮七天,吃棉絮,吞树皮。胃袋早已痉挛到麻木,只剩下一团火在烧,烧得人头晕目眩。
身边围坐的战士们大多垂着头,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变成了这座冰雪坟墓里的一尊尊雕塑。
警卫员黄启亨动了动。
他费力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硬邦邦的黑团,那是煮烂的皮带和草根冻在一起的混合物。
他没说话,只是把东西递到了杨靖宇嘴边。手在抖,不是因为怕,是因为饿。
杨靖宇没接。
他抬手,把那块所谓的“食物”推向了旁边发高烧的伤员。
动作很轻,却不容置疑。
“将军……”黄启亨嗓子干哑,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听。”杨靖宇忽然开口。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
黄启亨一愣,侧耳倾听。
风声,雪落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动静了。”杨靖宇撑着枪托,慢慢站了起来。
他的身形依旧高大,哪怕瘦脱了相,那股子要把天捅个窟窿的精气神还在。
连日来,日军的讨伐队像疯狗一样死咬着不放。飞机盘旋,狼狗搜山,把这几百里的林海雪原梳得密不透风。
枪声从未停歇过。
但现在,安静得可怕。
这种安静,要么是死神的陷阱,要么是……
变局。
突然,窝棚外的积雪被猛烈撞开。
一名放哨的战士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上挂着雪碴子,五官因为极度的亢奋而扭曲。
“走了!鬼子走了!”
战士嘶吼着,打破了窝棚内的死寂。
满屋子的“雕塑”瞬间活了过来,十几双眼睛死死盯着门口。
杨靖宇一把拽住战士的衣领,力道大得惊人:“说清楚,谁走了?”
“全走了!山下的靖安旅,还有那个守备大队!”
战士喘着粗气,指着外面:“那是大卡车的声音!往北开!全都在往北开!老乡说,连桦甸、磐石那边的鬼子都在集结!”
杨靖宇瞳孔猛地收缩。
他推开战士,大步冲出窝棚。
刺骨的寒风灌进领口,但他毫无知觉。
举起望远镜,镜头里,原本如同铁桶般的包围圈正在瓦解。远处的公路上,日军的运兵车队排成了一条长龙,正卷起漫天雪尘,疯狂地向北疾驰。
那个方向,是中苏边境。
那是诺门罕的方向,是苏联人的地盘。
如此大规模的战略调动,甚至不惜放弃即将到手的战果……
只能说明一件事。
北方那头巨熊,动了。
而且是在日军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狠狠地呲出了獠牙。
杨靖宇放下望远镜,冰冷的镜筒硌得掌心生疼。
为什么?
苏联人向来只看重自身利益,此前对东北抗联的求援更是态度暧昧。为何今日突然陈兵边境,摆出一副要决战的架势,逼得关东军不得不回防?
这一记围魏救赵,太狠,太准,太及时。
简直就像是有人站在万米高空,看着这盘死棋,然后随手拨动了最关键的一颗棋子。
电光火石间,杨靖宇脑海中闪过一个人影。
那个远在上海,写信告诉他“黎明将至”的年轻人。
那个通过秘密渠道,给抗联送来电台密码本,并承诺“局势将变”的沈家大少爷。
“沈知渊……”
杨靖宇低声念出这个名字。
是你吗?
你在几千里之外的上海滩,究竟做了什么,竟然能调动两个大国的军事博弈,来解我长白山之围?
这就是你说的“金融救国,纵横捭阖”?
这哪里是经商,这分明是以天下为棋盘!
一股热流,从杨靖宇早已冰冷的四肢百骸中涌出。
这种被人隔空支援、并肩作战的感觉,让这位铁血将军眼眶微热。
但他很快收敛了心神。
既然有人在千里之外送来了这阵东风,那这把火,就必须烧起来!
“通讯员!”
杨靖宇猛地转身,原本灰败的脸上杀气腾腾,那双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令人胆寒的精光。
“到!”
“发报!用备用频率,联系所有失散的部队!”
杨靖宇一把抽出腰间的驳壳枪,动作利落得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刀。
“告诉大家,鬼子撤了,我们的机会来了!”
“把藏在树洞里的子弹都挖出来!把枪给我擦亮!”
他环视着周围那些衣衫褴褛却重新挺直脊梁的战士,声音如洪钟炸响:
“鬼子走得急,蒙江县城现在就是一座空城!”
“那是他们的粮仓,是他们的军火库!”
“既然他们不想打,那我们就追着打!”
“目标蒙江!”
杨靖宇咔嚓一声推弹上膛,枪口指向山下。
“下山!吃饱饭,杀鬼子!!”
“杀!!”
怒吼声震落了枝头的积雪。
这群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孤魂野鬼,在这一刻,重新变成了撕咬侵略者咽喉的恶狼。
而此时此刻,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上海。
沈知渊正坐在永昌银号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把玩着一枚袁大头。
窗外,十里洋场依旧歌舞升平。
谁也不知道,就在刚才,长白山的一场暴风雪,因为他的一封密电,改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