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思澄快走几步,赶上腓腓,与其并肩而行。
犹豫了片刻,他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虔诚与困惑,轻声问道:
“腓腓姑娘……你见识广博,又深知师尊心意。你觉得师尊她,究竟想让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修士呢?”
这是他压抑在心底二十多年,从未敢直接问出口的疑问。
过去,他以为答案就是努力炼丹,满足师尊的需求,苟延残喘。
如今,他隐隐觉得,或许并非如此。
腓腓被问得一愣。
它哪里知道林珺然具体怎么想?
它只是一只可爱的小灵兽呀~
但它回想起往日林珺然抱着它,一边撸毛一边闲聊各种八卦时,曾多次提到过九天华府那位宗主凌傲尘,语气中不乏赞赏。
它努力回忆着主人的只言片语,试图拼凑出一个答案。
于是,它学着林珺然平时高深莫测的样子,微微扬起小下巴,故作深沉地说道:
“你呀……没有自保的能力。”
它记得主人感慨过,凌傲尘之所以当上宗主后,比上任宗主莫存希的话语权更重,就是因为其符剑双修,攻防一体,极少有短板。
它觉得这话放在空思澄身上也合适。
一个脆皮丹修,可不就是没有自保能力嘛!
而实际上,林珺然当初感慨凌傲尘,纯粹是因为自己改了季摇光她们的原本命运,自己得意了一会儿。
甚至凌傲尘与闻乐翊一样,都是顺口的一两句话。
然而,这简单的一句话,落在空思澄耳中,却如同暮鼓晨钟,在他心里激起了千层巨浪。
是了!
一语中的!
他作为一个丹修,若是在其他地方,本该是备受尊敬、资源倾斜的存在。
毕竟寒荒之中,丹修还是十分稀少的存在。
可在天一山,除了比他更惨的六师弟慕佶,就属他受到的磋磨最多,最频繁。
师尊每个月都像催命一样管他要好几份凝元丹,却从不给他相应的银钱和药材。
他往往耗费一个月时间,奔波劳碌,都难以凑齐一份完整的药材。
每到上交丹药的日子,若数目不够,迎接他的必然是师尊的勃然大怒、毫不留情的责打,以及罚他在院外冰冷的地面上,跪上整整一夜。
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刮风下雨,电闪雷鸣,还是大雪纷飞。
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从十年前他开始学会炼丹开始,一直延续到了今年,延续到了昨日之前。
直到大师姐林书翰和其他几位师妹,省吃俭用,才勉强攒够银子,给他买了一个连凡器下品都算不上的、粗糙的铁炉。
此后,她们每次外出,都会格外留心他所需要的药材,他的境遇才堪堪有了一丝好转。
可是,每一次当他觉得身心俱疲、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脑海中总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师尊最初耐心教导他的前十年光阴。
他知道人不能,至少不应该,永远守着过去那点虚幻的美好回忆,来麻痹自己,熬过眼前无尽的苦难,一次又一次。
可是空思澄没有办法。
他是被林珺然从地狱里亲手捡回来的孩子。
林珺然抚养他,从六岁到二十三岁,至今整整十七年。
六岁之前,他长年被锁在空家宅邸深处,一间终日不见阳光的阴暗密室里。
作为中州一个二流世家的二少爷,他存在的意义,不过是自家那位病弱长兄的活体血库而已。
当初父母怀上他,唯一的目的就是利用同胞血脉的心头血,来延续长兄的生命。
没有人教他说话,也没有人告诉他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他只知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粗粗的、冰冷的东西扎进他的胸口,很疼,他会本能地嚎啕大哭。
却不知道那种东西叫做长针,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疼痛。
更不知道何为亲情,何为温暖。
后来,空家不知招惹了何等强大的仇敌,一夜之间被灭门。
那间囚禁他的密室,被人用霸道无比的力量一剑劈开。
刺眼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他蜷缩在角落,被光线刺得泪流满面。
在一片模糊的光影中,他看到一个人,踏着满地的废墟与血污,逆着光,一步步沉稳地向他走来。
那人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甚至带着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柔,将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抱了起来。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那是他终其一生都难以忘怀的,只属于他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毫无条件的善待与救赎。
可是……
可是后来的七年,那份温柔被无尽的苛责与虐打取代,将他再次推入了深渊。
空思澄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声音变得更低,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和脆弱,小小声地辩解道:
“我……我幼时被取了太多次心头血,根基受损严重,气血两亏,体质孱弱……当不成剑修的。”
腓腓闻言,很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
它没好气地说道:
“这话你去跟我的主人说呀!你是她的徒弟,又不是我的徒弟!你的道途,自然要由她来指点!”
在它看来,自家主人虽然脾气不太好,也不太擅长当师尊滤镜微微动摇,但如果弟子主动提出了疑问,以主人的性子,应该还是会解答的。
……吧?
空思澄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
“……我不敢。”
七年的非人磋磨,早已将他对师尊的敬畏,扭曲成了刻入灵魂的恐惧。
他怕极了她那阴晴不定的脾气,怕极了她那毫不留情的鞭子,怕极了她那冰冷刺骨的眼神。
他宁愿自己摸索,宁愿忍受迷茫,也不敢再去轻易触碰那份威严。
腓腓被他这怂包样子弄得有点无语,也被他这小小声说话的习惯带偏了,不由得也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试探着问道:
“那……我替你去问问?”
空思澄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迸发出希冀的光芒,连忙点头,语气带着感激:
“好!那先谢过腓腓姑娘!”
腓腓:“……”
它看着空思澄那瞬间亮起来的眼神,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但它那单纯的小脑瓜转了转,又没想明白具体哪里不对。
算了,反正它也是真心想帮主人缓和与徒弟们的关系。
等一人一兽回到了云雾缭绕、气象一新的山水峰,腓腓便迫不及待地化回了白狸原型,抖了抖一身银白光滑的皮毛。
它抬起那双明亮的紫瞳,认真地注视着空思澄,承诺道:
“你放心,我这就去问主人。”
空思澄感激地看着腓腓,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他深深地行了一礼:
“多谢腓腓姑娘。”
同时,在他心底最深处,一个微不可闻的声音悄然响起。
还有……
对不起。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利用了腓腓的单纯与善良。
他明知林君然的脾气莫测,自己因胆怯而不敢直面,却用示弱和委屈,巧妙地激起了腓腓那强烈的保护欲和仗义之心。
让它心甘情愿地顶在了前面,去替他面对可能存在的风险与师尊的怒火。
这份算计,让他心生愧疚。
腓腓自然听不到他心中的道歉。
它轻巧地转身,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在凝玉堂卧室躺椅上窝着躲懒的林珺然。
“主人~腓腓回来啦~”
它奶声奶气地叫着,轻手轻脚地跳上躺椅,乖巧地蹭到林珺然手边。
它主动将毛茸茸的小脑袋凑过去,甚至主动翻出柔软的肚皮,任由那修长如玉的手指逆着毛流将它一身顺滑的皮毛弄得乱七八糟。
它非但不恼,反而发出了极其享受的、咕噜咕噜的声音,极力讨好着。
林珺然半眯着眼,享受着指尖柔软的触感,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这个小东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又打什么坏主意呢,嗯?”
她岂会不知腓腓的性子?
更何况她们签订的是主奴契约,腓腓心里那点小九九,在她面前几乎无所遁形。
“嘿嘿——”
腓腓被戳穿,也不尴尬,甩了甩蓬松的大尾巴,又讨好地舔了舔林珺然的手指,这才切入正题,仰着小脸问道:
“主人,那个……空思澄他问我,您想让他找到什么样的道啊?他好像很迷茫的样子。”
林珺然抚摸着腓腓皮毛的手微微一顿,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窗外云雾缭绕的山景。
空思澄啊……
当时听说空家有秘法可以补足他们根基受损的少主,林文玺便为了这个秘法,改头换面,杀了他们一家满门。
为此,林文玺还吃了她唯一一颗可以暂时提高修为的丹药。
但是很可惜,空家少主是先天不足,与林文玺不一样。
那种秘法对她也不适用。
可是林文玺却发现了空思澄,她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炼丹的好苗子。
该说不说,空思澄对林文玺的滤镜实在太厚了,被如此虐待了这么多年,竟也没有彻底黑化。
没想过在每月都要上交的凝元丹里动些手脚,比如掺点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什么的。
除了脸上再也看不到笑容,性情变得沉默隐忍之外,他心底那份最初的孺慕与底线,似乎并未完全泯灭。
堪称修仙界冷脸洗内裤第一人。
片刻后,她收回目光,低头对腓腓:
“去告诉空思澄,让他明日巳时,来书房见我。”
她顿了顿,补充道:
“还有,让幽荧过来一趟。”
腓腓闻言,心中顿时一喜。
它立刻从林珺然膝头跳下,迅速地跑回空思澄等候的地方,将林珺然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达给他。
空思澄听后,心中百感交集,既充满了难以抑制的紧张,又滋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期待。
他不知道明日面对师尊,将会是怎样的情景,师尊又会给他怎样的指示。
但他知道,这或许是他打破二十年僵局、真正改变自身命运的唯一机会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心中积压多年的恐惧与迷茫都吐出去。
第二天,巳时将至。
空思澄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虽然陈旧却清洗得干干净净的弟子服,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这才抬手,轻轻敲响了门扉。
心中默念着,希望这次的会面,真能为他灰暗的未来,带来一线微弱的光明。
开门引他进去的,依旧是那霜翎。
书房内,林珺然并没有对他表现出丝毫的热情,仍旧是那副慵懒中带着疏离的模样。
她斜倚在铺着柔软雪貂皮的宽大座椅上,任由空思澄恭恭敬敬地跪在冰冷的地板上,行完了完整的叩拜大礼。
半晌,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淡淡的熏香袅袅升起。
空思澄伏在地上,连呼吸都放轻了,心中越发忐忑。
“你不是有话要问我?”
终于,林珺然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听不出喜怒。
空思澄连忙收敛心神,恭敬地回答道:
“是,师尊。弟子愚钝,蹉跎多年,至今未能明白道途方向,心中惶恐。”
“昨日得腓腓姑娘点拨,茅塞顿开,特来恳求师尊,为弟子指点一条适合的道路。”
林珺然闻言,唇角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带着些许嘲弄的弧度,故作满意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烂泥也有能扶上墙的这一天。倒是让本尊有些意外。”
空思澄:“……”
他嘴角微微抽搐,心中无语。
别的不说,师尊这些年来对他们脱口而出的那些辱骂,绝对都是发自内心的吧!
这刻在骨子里的毒舌是改不了了吗?
“师尊您教训的是。”
空思澄早已习惯了这种说话方式,二十年的训练让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不痛不痒地接下了这句话,语气平稳无波。
“是弟子们资质愚钝,未能早日领会师尊深意。”
林珺然似乎懒得再跟他绕圈子,直接切入主题,语气平淡地分析起来:
“丹修一道,在上界那些灵气充裕、资源丰富之地,若能攀至高峰,确实是一条不错的通天大道。”
她话锋一转,带着现实的冷酷:
“但是,这里是寒荒。寒荒丹师少,不是因为人家没有这个天赋,而是因为灵植太少了。”
“就算你结了金丹,你能炼制出来几阶的丹药?如果没有我给你药材,连二阶的筑基丹你都炼不出来。”
“没有哪个地方,需要空有丹方的丹师。”
“而你——”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空思澄单薄的身躯。
“根基受损,气血亏空,当不成剑修;体质虚弱,也当不成毒修;六根未净,更当不成佛修……”
空思澄已经听麻了。
好了,师尊,别说了。
他已经知道自己这不行那不成了。
就在空思澄内心一片灰暗之际,林珺然的话风却陡然一转:
“但是——”
这个转折让空思澄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你身为丹修,我又让你常年淬炼药材,凝炼药力,对神识的掌控和锻炼,远比同阶的普通修士要强悍、精细得多。”
“所以,最适合你的攻击与自保手段,便是魂术。”
“魂术?”
空思澄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
寒荒与九幽归墟毗邻,偶尔会有阴魂恶鬼冲破界限,在各地作乱,吸食生灵阳气。
因此,当他听到“魂术”这一词时,第一时间联想到的,便是那些鬼修操控阴魂、炼化生魂的阴邪手段。
“诺,过来点。”
林珺然依旧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连手指都懒得抬一下,对着跪在不远处的空思澄说道。
空思澄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用膝盖着地,向前挪动了几步,凑近到林珺然座前。
只见林珺然手腕一翻,一枚通体莹白、泛着温润灵光的玉简出现在她指尖。
她看也没看,随手拿起玉简,“啪嗒”一声,毫不客气地、带着点漫不经心意味地敲在了空思澄光洁的额头上。
空思澄只觉得眉心一凉,一股庞大的信息流瞬间涌入他的识海。
无数玄奥复杂的口诀、手印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过,金光璀璨,令人目眩神迷。
紧接着,金光猛地一敛,绝大部分信息如同潮水般退去,最终只留下了最基础的一套口诀与一个对应的、看似简单的手印,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神魂深处。
“这个,叫做《天地印》。”
林珺然收回玉简,语气依旧平淡:
“此术共有九式,每当你对魂力理解更深一层,解锁下一式,其威力便会呈倍数叠加。”
“看在你近日还算乖顺的份上,便赏你了。”
说完,她也不等空思澄反应,心念微动,唤道:
“幽荧。”
随着她的话音,书房内的光线似乎微微暗淡了一瞬,一只神俊非凡的灵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空思澄身旁。
它形似大鹏,却又带着鹰的锐利,通体覆盖着月白色的羽毛,边缘泛着淡淡的银色光晕。
最奇异的是它的瞳色,并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颜色,只一眼望过去,便让人感觉夜凉如水。
“它叫幽荧。”
林珺然介绍道:
“在炼丹与魂术这两方面,颇有研究,见识也算广博。你日后在修行《天地印》或丹道上有什么不解之处,可随时来向它请教。”
林珺然对空思澄的印象确实不算差。
这孩子长得清秀顺眼,说话懂得分寸,又会察言观色,知道审时度势,是个能让省心的。
聪明人都省心,就怕那种又笨又勤快的蠢货。
“多谢师尊赐法。多谢师尊为弟子考量。”
空思澄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与震撼,再次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这《天地印》一听便知不是凡品,而师尊竟然还专门为他指派了引路的灵兽。
这等待遇,是他过去二十年想都不敢想的。
随后,幽荧便示意空思澄跟随它离开。
幽荧化作一名年纪约在二十上下、身着月白长裙的年轻女子模样。
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住,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严谨、冷静、干练的气息。
它将空思澄送至寒玉天门外,取出一枚雕刻着月痕的传音玉符,双手递给他,语气恭敬:
“思澄少爷,这枚玉符请您收好。日后您无论在修行上有何疑问,只需往其中注入些许灵力,便能联系到我。属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空思澄连忙双手接过玉符。
感受到玉符上传来的一丝清凉宁静的气息,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谦逊道:
“幽荧姑娘太客气了。空某怎敢劳您称一句少爷?你我不过都是侍奉在师尊座下罢了,当以同门之谊相处便是。”
幽荧闻言,微微一笑,眼中却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
“思澄少爷过谦了。主人既然将您托付于我,吩咐我悉心指导,我自然要尽心尽力,恪尽职守。”
空思澄见它态度坚决,也不再强求,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他将那枚珍贵的传音玉符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再次向幽荧道谢后,这才转身离开。
书房内,林珺然缓缓合上了眼睛。
她这个人,性格算不得多好,甚至有些恶劣。
总喜欢在看似漫不经心的布局中,算无遗策地去进行一些在旁人看来极其冒险的事。
林文玺留下的这几个徒弟,除了大徒弟林书翰和二徒弟空思澄之外,其他的几个,林珺然确实没怎么放在眼里。
更谈不上放在心上。
唯独这两个,她另有用处。
还有那个林文璋……
筑基丹给她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成功筑基?
她仔细看去——
哦,原来是因为这傻姑娘把每个月大部分的灵石和灵珠份额,都偷偷补贴给了天一山,自己现在正苦兮兮地靠着炼化杂质众多的寒兽丹来积累灵力。
连炼气一百层都还没达到。
啧。
林珺然撇了撇嘴。
但是没关系。
她向来尊重别人的选择。
路是自己选的,后果自然也要自己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