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思澄几乎是强撑着维持表面的镇定,一路走回自己那简陋的小院。
直到房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他背靠着冰冷的木门,身体才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地。
然而,预想中的颓唐并未出现。
他再也压抑不住,肩膀开始微微颤抖,最终,低低的、带着哽咽的笑声从他喉间溢出,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畅快淋漓的、夹杂着泪水的欢笑。
“哈哈……哈哈哈……”
他仰起头,看着院内那方狭小的、被新建的殿宇檐角分割的天空,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却不再是苦涩的滋味。
师尊!
师尊她真的对自己另有安排!
她不仅亲自接见,指点迷津,赐下玄奥的魂术功法,甚至……
甚至还指派了那位气息深不可测、一看便知学识渊博的幽荧姑娘,专门为他解惑。
她并非完全视他们如草芥。
过去几年的苦难与折磨,或许……
或许真的如腓腓所说,隐藏着他不曾理解的深意?
这个念头如同最炽热的火焰,瞬间点燃了他心中那片早已荒芜的冻土,希望如同春草般疯狂滋生。
凝玉堂主殿内。
腓腓看着空思澄离去时那明显轻快了几分的背影,得意地甩了甩尾巴,觉得自己办成了一件大事。
它蹭回林珺然身边,用毛茸茸的脑袋拱着林珺然的手,奶声奶气地再次为慕佶求情:
“主人主人~你看空思澄多开心呀!那……那慕佶呢?你也管管他嘛~他其实也很可怜的。”
林珺然正慵懒地闭目养神,闻言,伸出两根手指,不轻不重地捏住了腓腓那敏感柔软的耳朵尖,轻轻揉搓着,没好气地道:
“你倒是个天生的小圣母,操心完这个又操心那个。那小子心里指不定怎么恨我呢,怕是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杀上百十遍才解气。”
“本尊不跟他计较往日冒犯,他都要烧高香了,你还妄图想要让我去指点他?嗯?”
最后一个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危险的意味。
“可是主人呀——”
腓腓被捏得耳朵痒痒,不舒服地抖了抖,却依旧坚持己见,紫瞳里满是天真与不解:
“他们是对你有误会嘛!就像空思澄一样,误会解开了,不就好了嘛?你看他现在多感激您呀!”
林珺然慢悠悠地松开它的耳朵,指尖转而梳理着它背上光滑的皮毛,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与慵懒:
“可是我为什么非要费心去解开这些误会呢?”
她微微睁开眼,眸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们于我而言,本就如同蝼蚁。他们的怨恨也好,感激也罢,都不能给我造成一星半点的实质伤害,亦无法动摇我分毫。”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浪费心神,去在意蝼蚁的想法?
腓腓看着主人那副浑不在意、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模样,知道直接劝说恐怕是行不通了。
但它那圆溜溜的眼珠骨碌碌一转,小脑袋里立刻又有了新的主意。
既然主人不愿意主动管,那它来管不就好了?
林珺然何等了解它,光是看它那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和微微翘起的尾巴尖,就知道这小东西肚子里又开始冒坏水了。
她冷呵呵一笑,也不点破,只是慢条斯理地警告道:
“你想管,便自己去管。本尊懒得理会这些琐事。只一条——”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
“若是你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耽误了伺候本尊,或者惹出什么麻烦来……哼,后果如何,你自己心里掂量清楚。”
腓腓吓得浑身一个激灵,雪白的毛发瞬间炸开,整只兽看起来都蓬松了一圈。
它连忙讨好地凑过去,伸出粉嫩的小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舔林珺然的手指,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十足的谄媚:
“不会的主人!腓腓不敢的喵~!伺候主人是腓腓最重要的事情!绝对不会耽误的!主人放心!”
《山海经》有载: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腓腓,养之可以已忧。
或许是因为它体内那一丝上古神兽腓腓的血脉使然,这小家伙天生就带着一种乐观又善良的本性。
总想着要为它的主人排忧解难,希望主人身边的一切都能和和美美。
既然得到了主人的默许,腓腓立刻开始行动。
它想到的办法,就是去玄武那里淘垃圾。
当然,说是垃圾,那也只是相对于林珺然和它们这些眼界极高的灵兽而言。
随便拿出一样,放在这贫瘠的寒荒,都足以引起腥风血雨,是别人求之不得的宝贝。
那些东西,都是林珺然平日炼制法宝、丹药时淘汰下来的边角料,或者是在她们随手收集、却又看不上眼的低阶功法、材料。
林珺然自己是用不上的,其他灵兽也半点瞧不上。
唯独玄武,它毕竟曾经过过苦日子的存在,骨子里带着一种勤俭持家的本能,说什么都不舍得扔。
林珺然被它念叨得烦了,索性又扔给它一个容量巨大的储物戒指,专门用来存放这些破烂儿。
此时此刻,腓腓不得不由衷地赞叹一句:
阿玄,你做得真对!太有先见之明了!
看,这不就派上大用场了嘛!
它兴冲冲地跑到后院。
只见缩小了体型的玄武,正悠闲地趴在一块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灵玉石台上,眯着眼睛,享受着难得的静谧时光,小尾巴还时不时惬意地晃一晃。
腓腓轻盈地跳到它那坚硬光滑的墨绿色背壳上,用小爪子拍了拍,急切地说道:
“阿玄阿玄!快,帮我挑一本!要那种和体修有关的功法!适合人妖混血体质修炼的!”
玄武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只是意念微动,它那专门存放垃圾的储物戒光华一闪。
只听“啪啪啪”几声轻响。
七八枚材质各异的玉简或兽皮卷,便整整齐齐地出现在了腓腓面前的空地上。
这些功法品阶从黄阶下品到玄阶上品不等,涵盖了几种不同的体修流派。
腓腓跳下龟壳,小爪子在这些功法上拨弄着,仔细阅读着玉简表面自动浮现的简要介绍。
最终,它的目光锁定在了一枚颜色暗沉、边缘甚至有些破损的黑色玉简上。
它将神识探入其中。
《不动明王诀》(残卷)。
因为这只是一部残卷,缺失了后续最关键的部分,所以即便其记载的炼体法门高深玄奥,品阶也被限定在了玄阶下品。
功法简介言明,此诀本是佛门一门赫赫有名的炼体大神通,修炼过程极其痛苦,需引导或承受巨大的内外压力、煞气冲击。
修炼者要以自己的意志,化解、熔炼这些力量,从而大幅提升肉体强度与韧性。
修炼到高深境界,肉身堪比佛门金刚。
而慕佶,因为身负人妖两种截然不同的血脉,这两股血脉在他体内无时无刻不在相互冲突、排斥,产生大量的、混乱的煞气。
这正是他痛苦的根源,也是他无法纯粹修炼人族或妖族功法的原因。
而这本《不动明王诀》的前期基础,最重要的修炼方式之一,便是要修习者不断承受外部的击打。
通过这种外来的、可控的痛苦,引导体内那些混乱的煞气,使其不再肆意破坏经脉内脏,而是被强行融入四肢百骸、肌肉骨骼之中,用以淬炼肉身,化害为宝。
也就是说,腓腓挑选的这本功法,不仅极其适合慕佶那特殊又棘手的体质,堪称量身定做,而且……
还能为自家主人林珺然以往那些看似残忍的虐打行为,找到一个完美无瑕、无懈可击的正当理由。
主人哪里是在虐待徒弟?
分明是用心良苦,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提前为慕佶打磨身体,适应《不动明王诀》那非人的痛苦修炼过程。
这简直是太完美了!
腓腓都被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动了。
它美滋滋地将这枚黑色玉简收进自己的储物戒,告别了依旧在晒太阳的阿玄,蹦蹦跳跳地来到了慕佶那处更为偏僻破旧的小院门前。
“慕佶!慕佶?”
它用爪子拍了拍院门,声音清脆。
院内,正在吭哧吭哧举着一块巨大青石锻炼体魄的慕佶,听到声音,动作一顿。
他是真的很努力的在炼体,没有银子买那些器具,他便从后山扛了个石头回来,自己将灵气封住,一点一点的锻炼。
他放下沉重的石块,用破旧的袖子擦了擦额头和脖颈上淋漓的汗水,带着一丝疑惑打开了院门。
看到是腓腓,他有些诧异:
“你怎么过来了?”
腓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将那枚黑色的《不动明王诀》玉简拿了出来,递到慕佶面前,说道:
“诺!主人已经知道你在努力炼体了。你看,这是给你的功法!专门为你找的哦。”
事实上这两件事毫无联系,可是放在同一句话里说出来,就不可能一点联系都没有。
慕佶沉默着,伸出因长时间锻炼而布满薄茧和细小伤口的手,接过了那枚触手冰凉的黑色玉简。
他迟疑地将神识沉入其中,开始阅读。
越是阅读,他心中的震惊就越发强烈。
这功法就像是专门为他这种尴尬的混血体质创造的一般。
里面描述的煞气冲体、痛苦淬炼的法门,与他体内血脉冲突带来的痛苦何其相似。
而且,这功法的品阶,竟然高达玄阶。
哪怕只是下品,在寒荒也是足以作为镇族之宝的存在。
因为功法实在过于契合他的体质,每一处关隘、每一种痛苦都描述得精准无比,慕佶几乎可以肯定,这绝非林珺然这两天临时起意、随便找来的东西。
这必然是早就预备好的,甚至可能从收他为徒的那一刻起,师尊就已经在为他规划这条充满痛苦、却可能是唯一正确的道路了。
腓腓说的是对的。
是他错了。
大错特错。
他辜负了师尊对他的一片良苦用心。
他将那份隐藏在严厉与苛责下的深沉期望与谋划,误解成了纯粹的恶意与折辱,反而将这份苦心,化作了心中日益滋长的怨怼与仇恨之气。
他甚至开始不由自主地为林珺然以往那些残酷的虐打行为寻找合理的解释。
因为要修炼这《不动明王诀》,必然要忍受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痛苦。
师尊那样对他,只是为了让他提前适应。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将他心中积累了多年的怨恨烧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愧疚、懊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腓腓又适时地补充了一句:
“看到了吧?炼这本功法势必要挨打,要承受巨大的痛苦。以后呢,主人不需要我伺候的时候,我会经常过来当你的陪练哦!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呀!”
它抬起自己那只看起来毛茸茸、粉嫩嫩毫无威胁的小爪爪,对着院中那块慕佶用来锻炼的巨型青石,看似轻飘飘地一挥。
没有灵力的剧烈波动,甚至没有带起多少风声。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那块需要慕佶勉强举起的坚硬青石,如同豆腐一般,从中整整齐齐地裂成了两半。
断面光滑如镜。
慕佶瞳孔骤缩,倒吸一口凉气。
他看着腓腓那依旧天真无辜的紫瞳,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了天灵盖。
慕佶看着地上那裂成两半的青石,又看了看腓腓那纯良的小脸,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你可能不信,但是他此时此刻……
真的很想让师尊再抽他几顿。
至少师尊下手……
可能、也许、大概……
会比这位腓腓姑娘有分寸些吧?
啊?
他一点都不想要腓腓当他的陪练啊!
啊!!
凝玉堂主卧内。
林珺然慵懒地躺在软榻上,强大的神识将腓腓与慕佶那边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厌瑙安静地伏在她手边,任由主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柔地抚摸着它身上冰凉顺滑的毛发。
“主人——”
厌瑙抬起猩红的瞳仁,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解:
“您既然不想管慕佶,为什么不直接阻止腓腓呢?”
它看得分明,主人对空思澄和慕佶,尤其是慕佶,并无多少真心,更多的是利用和一种居高临下的观察。
林珺然抚摸着厌瑙毛发的手微微一顿,目光投向窗外缥缈的云海,声音变得有些悠远:
“我不在乎那群蝼蚁是如何想我,是恨是爱,是慕是憎。但是……”
她收回目光,落在厌瑙身上,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连她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柔和。
“我在乎腓腓,也在乎你们。”
所以她宁可耗费心力,去删除、修改它们过去她修复灵魂后的那些记忆片段。
目的不过是将它们始终维持在她所熟悉和喜爱的模样。
她宁可费些力气,也不愿意解除契约,然后将它们抹杀。
尽管后者对她而言,更容易,更省事。
腓腓也只是在用它那单纯的方式,试图为它的主人排忧解难而已。
而且,它虽然热心过了头,却并非毫无分寸。
在空思澄与慕佶面前,它从未真正透露过有关于她林珺然的任何信息。
甚至,连它自己的一缕神识早已与整个林家的守护大阵相连、可以随时监控各处这等小事,都未曾向那二人透露过一字一句。
既然腓腓可以诚心诚意、毫无保留地接受并拥有一位亦正亦邪、行事莫测的主人。
那她林珺然,为什么就不能容忍身边有一只带着那么一点点圣母心肠、总爱瞎操心的小灵兽呢?
厌瑙似乎感受到了主人那复杂难言的心绪,它温顺地低下头,用冰凉却柔软的脑袋,轻轻蹭了蹭林珺然的手臂,低声道:
“我替腓腓,多谢主人慈悲。”
慈悲?
林珺然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勾起一抹似嘲似讽的弧度。
她慈悲吗?
她不知道,也从未想过要用这个词来定义自己。
她只是对待这些与自己命运相连、全心全意依赖并忠诚于自己的小宠物,比较宽容一些罢了。
她轻轻合上眼,指尖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厌瑙冰凉的皮毛,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