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戒备了三四天,结果无事发生。
胡狐城依旧沉浸在节日的喧嚣中,神母河畔的集市越来越热闹。
各色摊贩吆喝着售卖节日特有的商品,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烤食和花草的混合气息。
街道上人流如织,佩戴花环的城民们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悦,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玄武他们的错觉。
但众灵兽并未因此放松,反而变得更加警惕起来。
它们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那种挥之不去的违和感,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头,不疼,却让人无法忽视。
“主人,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第四天傍晚,腓腓忍不住问道。
林珺然正坐在小院的石凳上,手中把玩着一枚刚从集市上淘来的古钱币。
钱币边缘磨损严重,正面刻着波浪纹样,背面则是某种难以辨认的象形文字。
“明天就是母神河节正日了。”
她没有直接回答腓腓的问题,目光投向院墙外逐渐亮起的灯火。
“等过了节,我们就离开。”
四月初九,夜幕降临,母神河节正式开始。
胡狐城从未如此明亮过。
街道上点亮了一盏又一盏彩色的莲花灯,灯笼里放置的不是蜡烛,而是能持续发光一整夜的荧光石。
灯光将整座城池照得如同白昼,却又不似白昼那般刺眼,而是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芒中。
城民们头上、脖子上都戴着新鲜编织的花环,各种花朵的香气在空气中交织。
他们口中念诵着古老的经文,声音低沉而整齐,形成一种奇异的韵律。
人群从四面八方汇聚,如百川归海,浩浩荡荡地涌向街道。
林珺然带着弟子们站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屋顶上,俯瞰着这一幕。
人群最前方有几个穿着繁复祭服的人,手持法杖,引导着队伍前进。
随着夜色的加深,一阵沉闷的鼓声从河岸方向传来。
随着鼓声响起,人群开始向母神河岸边聚集。
林珺然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她轻声道:
“走,过去看看。”
他们随着人流来到河岸边。
这里已经被布置成一个巨大的祭祀场地。
河岸上立着一尊三丈高的女性石像,石像面容模糊,但从姿态和衣着可以判断出是母神河的神只形象。
石像前摆放着各种供品。
新鲜的水果、烤制好的牲畜、色彩斑斓的织物……
而石像旁,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童。
女童被打扮得喜庆又艳丽。
穿着大红色的绣花裙,头上戴着缀满珠翠的花冠,脸上涂抹着胭脂,嘴唇被染成鲜艳的朱红。
她看起来有些茫然,大眼睛里盛满了懵懂和无措,被周围的人推搡着往石像身边靠近。
“这是在替神母河寻干女儿?”
腓腓它们自然能听到周围人的谈话,有些不敢置信。
“每年母神河节,都会选一个纯洁的少女,认作母神河的干女儿。”
旁边一个老妇人听见腓腓的话,虔诚地解释道:
“这是天大的荣耀啊!被选中的家庭会得到母神河的庇佑,未来一年风调雨顺,家宅平安。”
林珺然闻言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些想笑。
她那个世界的古代也有活人祭祀,可是只听过什么河伯娶亲,第一次见到替河神认干亲这个理由的活祭。
哪怕打着替神母招赘的名头用一名少年当成祭品呢?
林珺然恐怕还没有这么想笑。
她的那个世界古代的祭品还分童男童女呢,西荒倒是神奇,不愿意牺牲他们珍贵的“光宗”和“耀祖”,宁愿给河神认干亲。
原来只要想牺牲一个半大的少女,什么理由的都能想得到。
林珺然的目光扫过人群,很快就找到了女童的父母。
那是一对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夫妇,衣着朴素但整洁,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
他们眼中含着泪光,却紧紧抱着怀中的小儿子。
小儿子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正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姐姐。
林珺然看的分明,他们的眼中也带着不舍也带着希望。
他们相信,通过这样的牺牲,他们一家将会得到神母河的庇佑,未来的生活会更加顺遂。
不过是牺牲一个女儿而已。
鼓声变得更加密集,几个祭司走上前来,开始吟唱祷文。
女童被引导着向石像献上了一束鲜花。
她踮起脚尖,努力将花束放在石像脚下,动作笨拙却认真。
然后,她在石像前跪了下来,双手摊开,掌心向上。
主持祭祀的是一个五十多岁、面容严肃的男人。
他手持一把银制的小刀,刀身只有三寸长,却泛着冷冽的寒光。
他走到女童身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女童点了点头,将手腕向上翻起。
刀光一闪。
女童皱了皱眉,似乎是感觉有些疼,委屈的想哭,却像是想起了什么,抽了抽鼻子,还是忍住了泪水。
她的两只手腕处被划出浅浅的伤口,鲜血缓缓渗出,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她乖乖巧巧的跪在石像前,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手腕上的伤口处不停的向外流着血,啪嗒啪嗒的落在了地上,正好落在石像脚下的一个特定位置。
血液在女孩的前面慢慢形成一个小小的传送阵。
周围的人群也跟着安静下来,一同为这位即将成为神母河干女儿的女童祈福。
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林珺然盯着女童手腕上的伤口,又看了看石像脚下。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嘴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就在这个简易传送阵形成的瞬间,忽然之间,女童连带着各种祭祀的供品全都消失不见。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光芒闪烁,没有空间波动,就那么凭空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取而代之的,是众人的欢呼声。
“神母接受了!神母接受了我们的祭品!”
城主高举双手,声音激动得颤抖。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掌声,有人甚至跪下来叩拜。
女童的父母相拥而泣,但他们的眼泪中除了悲伤,更多的是欣慰和期待。
他们的小儿子会得到庇佑,他们的家族会兴旺发达。
林珺然则盯着那尊石像的脚下,眯起了眼睛。
石像本身没有问题,只是普通的岩石雕刻而成,上面附着了微弱的信仰之力。
可是石像的脚下,却有一个极其隐蔽的传送阵。
那个传送阵设计得极为精妙。它不依靠灵力驱动,而是需要一定量的血液。
阵法刻在石像底座与地面的接触面上,只有血液滴落在特定位置时才会被激活。
启动时的能量波动非魔非鬼,亦不是常见的灵力。
加之只有那么一瞬,阵法启动到传送完成的时间不足十分之一息,所以连幽荧它们才没有发觉。
有意思,林珺然想要。
祭祀仪式在欢呼声中结束。
祭司们宣布今年的母神河节圆满完成,神母河接受了祭品,未来一年胡狐城将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人群开始散去,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河岸边的莲花灯继续缓缓漂流,灯光在河面上连成一条蜿蜒的光带。
等到河里的莲花河灯渐渐飘远,神母河岸边也逐渐变得寂静。
众人祈福完成,已至夜半,便陆陆续续的回城归家了。
月光如水,洒在空旷的河岸上。石像在月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显得格外孤独而诡异。
周围再无其他人后,林珺然迫不及待地走向了石像。
“师尊?”
空思澄跟在她身后,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林珺然没有解释,只是径直站到了石像前面,准确地说是站在了那方隐藏的传送阵之上。
“空思澄,你过来。”
她道。
“师尊?”
空思澄走上前。
“你把玉瓶里的血液倒在那里。”
林珺然指着地面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凹坑,正是之前女童血滴落的位置。
至于那些血液是哪里来的?
这不得不说,林珺然在灵谷秘境遇到的阴风谷那一群人了。
出谷后,林珺然挑了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杀光了阴风谷满门。
当时她就有种直觉,觉得他们的血液不能浪费,没准什么时候能用到。
到时候她总不能随便抓个人放血吧?
她又不是什么邪修。
她又不是什么反派。
是吧?
空思澄没有任何迟疑,恭声道:
“是,师尊。”
他接过玉瓶,抬起手,按照林珺然的指示,将玉瓶里的血缓缓滴在了她身前的那个凹坑中。
地面上再次浮现出简单的纹路,那些纹路呈暗红色,正是用刚才的血液绘制而成。
林珺然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透明。
传送阵完全激活了。
林珺然没有抵抗,任由那股力量包裹自己。
她的嘴角甚至带着一丝笑意,眼中满是发现新玩具的孩子般的兴奋。
下一秒,她的身影瞬间消失,随着一同消失的,还有她的那几只契约灵兽。
腓腓、幽荧、玄武,它们与林珺然有灵魂契约,在传送阵激活的瞬间就被一同带走了。
只留下了雪风与虎贲。
两只灵兽像是早有预料,一左一右站在石像前,如同两尊门神。
它们的身形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高大威猛,牢牢守护着空思澄与慕佶,也守护着这座石像和隐藏的传送阵。
空思澄看着林珺然消失的地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慕佶更是脸色发白,紧紧抓着空思澄的衣袖:
“二师兄,师尊她……”
“没事的。”
空思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师尊修为高深,又有腓腓它们跟随,不会有危险的。”
话虽如此,他的心中却充满了不安。那个传送阵太过诡异,启动方式更是闻所未闻。
见空思澄与慕佶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雪风十分善解人意,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弯起,它含笑道:
“两位少爷不必担心,主人定然无碍。我等只需在这里静等便是。”
它的声音温和从容,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但空思澄敏锐地注意到,雪风的眼神中却没有丝毫担忧。
不是它对主人安危的漠不关心,就是对主人有绝对的信心。
空思澄相信是后者。
他也知道这群灵兽虽然嘴上口口声声称呼自己与慕佶为少爷,字字句句之间却没有透露出半点恭敬。
不过是看在自家师尊的面子上,在那位阿玄的一锤定音中统一了称呼而已。
他不敢托大,连忙道了声谢:
“多谢雪风公子提点。”
空思澄是自然不敢倨傲的,他心里清楚得很。
一千个他与慕佶加起来,在林珺然心里都比不过这群灵兽的半根毫毛。
根本没得比。
这些灵兽跟随林珺然的时间比他们长得多,与她的羁绊也深得多。
它们见识过林珺然真正的实力,了解她不为人知的一面。
而他们这两个半路收的弟子,不过是机缘巧合下的产物。
林珺然教导他们,与其说是师徒情深,不如说是一时兴起。
“我们就在这里等吗?”
慕佶小声问:
“要不要做些什么?”
虎贲低沉的声音响起:
“等。主人既然留下我们,就是让我们守护此地,也守护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以免节外生枝。”
说话时,虎贲的目光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耳朵微微抖动,捕捉着任何可疑的声响。
夜越来越深,河面上的莲花灯大多已经漂远,只剩下零星几盏还在近岸处打转。
月光更加明亮,将河岸照得一片银白。
远处的胡狐城灯火渐熄,大多数城民已经进入了梦乡,做着被神母河庇佑的美梦。
空思澄和慕佶在石像旁坐了下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
而林珺然,等她再回过神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一处石林里。
四周山石嶙峋,怪石林立,形状千奇百怪。
林珺然坐起身,抓了一把脚下的泥土。
泥土呈暗红色,质地黏腻,在指间挤压时会渗出暗色的液体。
她将手指凑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
陈腐的血腥气直冲鼻腔,那股味道黏稠厚重,仿佛不是空气,而是实质的液体。
但在血腥气之下,还隐藏着某种更细微的东西。
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甜腻气息,像是腐烂花朵最后的余香,又像是某种昆虫分泌物特有的气味。
她闭上眼睛,仔细分辨。
随着呼吸,一丝丝凉意顺着鼻腔进入体内。
那不是普通的寒冷,而是一种有生命力的、蠕动的凉意。
像是极细小的活物顺着呼吸道滑落,然后迅速在体内扩散开来。
林珺然内视己身。
在她的经脉中,出现了数以万计的微小光点。
那些光点呈淡红色,比最细的尘埃还要小,正沿着血液流动的方向快速移动。
它们极其隐蔽,若不是她修为高深、神识敏锐,根本不可能发现它们的存在。
这些光点一进入她的身体,就立刻表现出攻击性。它们附着在经脉内壁上,开始释放一种腐蚀性的分泌物,试图啃噬她的血肉。
同时,另一些光点则沿着经脉向上游走,直冲识海,显然是想要攻击她的神魂。
“有意思。”
林珺然不但没有惊慌,反而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笑容。
这些微小的入侵者效率极高,而且分工明确。
攻击肉体的那些会分泌出一种特殊的酶,能迅速分解灵力护罩和血肉组织。
攻击神魂的那些则能穿透神识防御,直接侵蚀灵魂本源。
若非她修为已达化境,肉身与神魂都经过千锤百炼,恐怕在进入这片石林的瞬间就已经中招了。
“婪翅。”
林珺然轻声唤道。
一道暗金色的光芒从她的身体里飞出,在空中凝聚成一只巴掌大小的奇异昆虫。
那昆虫的外形像是甲虫与蝴蝶的结合体。
它的身体覆盖着暗金色的硬甲,甲壳上密布着细小的符文,那些符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背部长着三对半透明的翅膀,翅膀边缘呈锯齿状,振翅时几乎不发出声音。
最奇特的是它的头部。
没有眼睛,只有一个不断开合的口器,口器周围生长着数十根细长的触须,每根触须的末端都有一颗微小的晶状体。
“主人。”
婪翅的声音直接在林珺然识海中响起,那是一种干涩、沙哑,像是无数昆虫振翅混合而成的奇异声音。
“看来是虫子作祟。”
林珺然指了指自己的经脉:
“你来把它们收了。”
“是,主人。”
婪翅的触须突然全部指向林珺然的身体。
那些微小的晶状体同时亮起,发出一种肉眼看不见的特殊波动。
那种波动穿透皮肤和肌肉,直接作用在经脉中的那些光点上。
几乎是瞬间,林珺然体内那些正在啃噬血肉和神魂的光点突然僵住了。
它们像是遇到了天敌的猎物,从原本活跃的攻击状态转为彻底的静止,甚至连原本的淡红色光芒都暗淡了下去。
婪翅的口器张开,发出一种低沉、几乎听不见的嗡鸣声。
随着嗡鸣声响起,那些光点开始从林珺然的经脉中剥离,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顺着她皮肤上的毛孔缓缓渗出。
成千上万的淡红色光点在空中汇聚,形成一条细小的光流,朝着婪翅飞去。
婪翅的口器完全张开,光流被吸入其中,婪翅的身体微微颤抖,甲壳上的符文变得更加明亮。
当最后一点光点被婪翅吸收后,它满足地合上口器,背部的三对翅膀轻轻振动,发出愉悦的嗡鸣声。
“主人,这些是傀虫的幼虫。”
婪翅解释道:
“傀虫以血肉和神魂为食,一旦有生物进入它们的领地,幼虫就会随着呼吸进入猎物体内,从内部开始吞噬。”
婪翅的触须微微摆动:
“在我的血脉传承记忆中,傀虫在上古时期曾经泛滥成灾,一度威胁到整个修真界。”
“后来被几位大能联手剿灭,几乎绝迹。没想到在这里还有残存。”
林珺然环顾四周的暗红色石林,眼中闪过思索的光芒:
“也就是说,这片石林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傀虫孵化场?”
“是的,主人。”
婪翅肯定道:
“那些被传送过来的祭品,恐怕就是它们的养料。”
难怪这里没有怨气。
所有被传送过来的人,都被傀虫从里到外吃得干干净净,连灵魂碎片都不剩。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走,去那个小姑娘身边看看。”
小姑娘进来前,林珺然往她身上扔了几个防御阵,既能够保护她,也方便她们进来后感应她的位置。
林珺然循着神识中的微弱感应,朝石林深处走去。
脚下暗红色的泥土随着步伐发出黏腻的声响,每一步都留下浅浅的脚印。
婪翅栖在她肩头,口器不断张合。
周围的空气里,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傀虫幼虫如潮水般涌向它,在空气中形成淡淡的红色涟漪。
越往深处走,石柱越发密集,形状也越发诡异。
有些石柱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孔洞,隐约能看见孔洞深处有什么在蠕动。
婪翅的触须轻轻摆动:
“主人,这些石柱里都是傀虫的茧。大部分已经接近孵化期。”
林珺然点头,脚步未停。她感应的方向越来越清晰。
转过一根形如扭曲人形的石柱,眼前的景象豁然开阔。
这是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空地的中央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正是祭祀中被传送走的那个女童。
她依旧穿着那身大红绣花裙,但此刻裙摆已经沾满了暗红色的泥土。
她的身体周围笼罩着一层淡金色的光罩,光罩之上满是被撞击后产生的涟漪。
随着林珺然靠近,防御阵也慢慢变得更加牢固稳定。空气里那些傀虫,悉数进了婪翅的嘴里。
而在不远处,一个庙宇也缓缓浮现在她们眼前。
庙宇没有门窗,只有一个低矮的入口。
林珺然弯腰进入庙宇内部。
出乎意料,庙宇内部并不昏暗。
墙壁、地面、天花板,镶嵌着无数夜明珠,将整个空间照得清晰可见。
庙宇内部的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要大得多,显然是运用了空间拓展的法术。
整个大殿呈圆形,直径至少有百丈,高度也有三十余丈。
大殿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池子,池中不是液体,而是凝固的黑红色物质。
显然是因为时间过了太久,池中的血液都已经干涸。
而在血池正上方,悬浮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颗心脏。
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