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玄坐在沙发上,电视还开着,荧幕的光在昏暗的客厅里忽明忽暗,像一场无人观看的独白。
画面里的人正说着什么并购案,声音断续,语调平板,他没听清,也不打算听清。
手指从遥控器上滑开,轻轻落在膝盖上,指尖微凉,仿佛还残留着方才握着遥控器时的僵硬。
茶几上躺着一部手机,安静得近乎刻意。
屏幕漆黑,是秦婉的。
她回来时随手一扔,脱了鞋就往房间走,发丝微乱,脚步疲惫,只留下一句“累了,要休息一会儿”,便关上了房门。
手机从沙发扶手滑到了茶几边缘,斜斜地停在那里,像一颗即将坠落却迟迟未落的星。
林玄没去动它。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空气凝滞得如同深水。
过了很久,手机震了一下,轻微却刺耳,像一根针扎进沉默的布匹。
屏幕亮起,冷白的光映在茶几玻璃面上,泛出一圈幽微的晕。
发送消息过来的头像是个男人,轮廓分明,笑意张扬,名字叫江辰。
消息只有一行字:“今晚还见面吗?我想你了。”
林玄盯着那行字,看了三秒。不多不少,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情绪计量。
他伸手拿起了手机。
他没有冲动。
他的动作很平稳,就像平时端起一杯水那样自然,指尖触到冰凉的机身,微微一顿,随即稳稳托住。
拇指一划,解锁界面跳出来——没设密码,直接进了聊天记录。
最新一条是昨天凌晨发的:
“你终于回来了。” “我等这一天好久了。” “别理他,他只是个过渡。”
再往上翻,全是类似的话,字字如刀,却裹着温柔的糖衣。
“你说你会娶我的,记得吗?” “他要是敢闹,你就让他滚。” “我现在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
林玄一条条往下看。
他脸上没有什么变化。
眉头未皱,呼吸平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他就这么坐着,一页页翻完最近七天的所有对话,时间不长,内容却密集得令人窒息。
吃饭、见面、计划晚宴、讨论怎么让他主动提离婚……全都聊过,细致入微,仿佛他们早已将他的生活拆解成一场预演完毕的戏剧。
看完最后一条,他把手机慢慢放回原位。
位置、角度,连屏幕朝向都和原来分毫不差,仿佛从未被触碰过。
他坐回去,闭上眼。
一秒,两秒,三秒。
睁开时,眼里已空无一物。
不是愤怒,也不是伤心,那些情绪早被压下去了,沉入心底最深的井底,连涟漪都不再泛起。
现在只剩下一个念头:原来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站起身,走向厨房,脚步轻得像踩在梦里。
餐桌上已经没有了任何人影,只剩几道凉透的菜,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像一场无人赴约的等待。
这时客厅另一边传来脚步声。
秦婉出来了。
她换了身浅色针织衫,头发重新扎成低马尾,脸颊微红,带着刚见完人的轻松与满足。
走进客厅,目光扫过饭桌上的饭菜,微微皱眉,语气里透着一丝不耐。
“你怎么又做饭?”
林玄没回头,声音平静:“你晚上没吃吧。”
“我和江辰在外面吃了。”她说,语气轻快,“你不用管我。”
林玄应了一声,继续收拾桌子的东西,动作缓慢而有序。
秦婉走近,目光落在茶几上的手机。
她拿起来看了一眼,手指快速滑动几下,眼神骤然一冷,抬头看他。
“你动我手机了?”
林玄停下动作。
转过身,看着她。
“没有。”
声音很平,听不出真假,像一块沉在水底的石头。
秦婉盯着他两秒,忽然冷笑:“你还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看到他给我发消息,心里不舒服了是不是?觉得我背叛你了?”
林玄没说话。
“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江辰对我很重要。”她语气越来越硬,像在宣判,
“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比谁都清楚。
你现在这样,偷偷摸摸看我手机,算什么男人?你就不能大度一点吗?”
林玄看着她。
那一眼很静,不像从前那样藏着东西。
也没有闪躲,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人——她的眉眼,她的神情,她嘴角那抹不屑,全都清晰得近乎残酷。
“你说得很对。”他说。
然后转身走向厨房。
“晚饭做好了。”
秦婉愣住了。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更没想到他一点争辩都没有。
她以为他会解释,会求她理解,至少会露出一点难过或不甘。
可是他根本没有。
几个字说完,便去收拾锅碗。
她站在原地,手里手机还亮着。
新消息弹出来,是江辰发来的:“刚才联系他了吗?千万别对他心软。”
她低头回复:“没事,他就那样,不敢怎么样。”
发完抬起头,看见林玄背对着她在洗碗。
水流哗哗响,他的动作很慢,但很熟练,背影挺直,肩膀不松也不紧,像一座不会倾塌的山。
不像一个被羞辱的人,倒像是一个做完事等着离开的人。
她忽然烦躁起来。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她提高声音,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让人讨厌?
整天闷不吭声,像个影子一样在家里晃,谁需要你做饭?
谁要你关心?你根本什么都不是!”
林玄关掉水龙头。
拿起旁边的抹布,一点点擦干手上的水,指节分明,动作细致。
“这些我都知道。”他说。
“那你为什么还不走?”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签了协议就该搬出去!你还赖在这里干什么?等我赶你吗?”
林玄把手上水渍擦干。
把抹布挂回挂钩,转身走出来,经过她身边时顿了一下,侧脸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冷峻。
“明天就走。”他说。
说完径直走向卧室。
秦婉站在客厅中央。
胸口起伏,手里紧紧攥着手机,总感觉心里堵得慌。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她有理,明明是他错的一方,可她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说不清,吐不出。
她走回沙发坐下,打开朋友圈。
江辰刚刚发了一张照片。
是他们今天吃饭的位置,桌上两副碗筷,镜头特意拍到了她的包放在对面椅子上。
配文写着:“失而复得,胜过一切。”
她点了赞。
嘴角刚扬起一丝笑意,余光却瞥见厨房还有光。
她偏头看过去。
林玄又回到了厨房。
他没换衣服,也没拿行李,就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那块抹布,一下一下擦着本已发亮的灶面。
一遍,又一遍。
仿佛那里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必须擦干净才能离开。
窗外天色早已暗沉,夜色如墨,层层压下。
楼下的路灯亮了,光线透过玻璃照进半截,在地板上划出一道斜斜的光带,像一道无法跨越的界限。
林玄的身影落在地上,笔直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擦完最后一遍,把抹布放进水槽。
然后站着,没动。
几秒后,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新的保鲜袋,将剩菜装进去,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某种易碎的纪念品,然后放进冰箱最里面。
关门时轻轻推了一把,确保严丝合缝。
他又看了看餐桌。
筷子整整齐齐,碗已收好,桌面没有油渍,连调味瓶都归回原位。
这才转身,准备回卧室。
经过客厅时,秦婉突然开口:“你明天真的走?”
林玄停下。
“嗯。”
“那你现在回房干嘛?”
“拿明天要带走的东西。”他说。
“那你为什么不一次性搬完?”
“有些东西还没整理好。”
秦婉没再问。
林玄走进卧室,关上门。
打开灯,他走到床边,弯腰打开床底的行李箱。
箱子里已经装了一些东西,但他没立刻往里放东西。
他坐在床沿,看了眼手机。
屏幕上没有任何通知,黑得像一口枯井。
他放下手机,站起来走向衣柜。
拉开最下层抽屉,取出几件折叠好的衣服。
都是深色的,不显眼,一件,两件,三件……叠好放进箱子里,动作轻缓,像在安放一段段被遗忘的时光。
中途停了一下,发现衣角有点皱。他拿出来,铺平,重新折了一遍,指尖抚过布料,仿佛在抚平某种无法言说的褶皱。
放进去,继续。
内衣、袜子、几本书、一支笔、一张旧卡——全都分类放好,井然有序,像他这些年的生活。
最后他蹲下身,从床底最里面拖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一枚戒指,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边角微微卷起,像是被无数次摩挲过。
他看了一眼,眼神极轻,像风吹过湖面,不留痕迹。
合上盖子,放进箱子底层。
拉好拉链。
箱子合上那一刻,外面传来手机震动的声音。
他知道是谁的消息。
但他没有去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帘没拉,外面是漆黑的夜。
远处高楼零星亮着灯,像漂浮在黑暗中的孤岛;
近处楼下有个孩子在骑车,笑声断断续续飘上来,清脆得让人心颤。
他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出卧室。
经过客厅时,秦婉已经不在了。她的包还在沙发上,手机屏幕亮着,显示正在输入的状态。
他走进厨房,把抹布重新洗净,挂好,水珠顺着指尖滴落,发出细微的声响。
然后站在那里,看着灶台。
五年前他第一次做饭,也是在这个位置。
那时她加班回来,风尘仆仆,他说,我试试。
她笑着说好啊,没想到味道不错,后来就成了习惯。
之后每天做饭,洗衣,修水管,接送她父母去医院,替她应付客户应酬……他做了太多事,但从没说过一句辛苦。
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他最后擦了一遍灶台。
手指划过金属边缘,冰凉,像触到了岁月的尽头。
他放下抹布,转身走向客厅。
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很稳,像丈量着一段终将走完的路。
当他经过沙发时,秦婉的手机又震了一下。
这次他看到了回复内容。
她给江辰回了三个字:
“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