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豹的耳朵动了一下,燕南泠也听见了脚步声。她没有回头,把那块带“玄”字的布角塞进药囊夹层,指尖碰到竹片的刻痕。天光刚亮,药房里还昏暗,她吹灭了灯。
这一夜她睡得不深。闭上眼就看见火,烧得整片天空发红。她醒来一次,坐起身,摸出纸笔把梦里的颜色记下来。血色,不是普通的红,是往上冲的,像要烧到天上去。
再入睡时,意识沉下去,星渊残卷的空间浮现眼前。三行字在虚空中飘着,其中一行格外清晰——“血光冲天”。另外两行闪了几下就没了。她伸手去抓,抓不住,字迹散成灰点。她猛地睁眼,冷汗贴着后背往下流。
她立刻点灯,提笔写下这四个字。写完才发现手在抖。
第二天一早,她去了药堂。云七娘已经在研药,坐在木凳上,右手按着药钵,左手扶着杵。她动作比平时慢,额头有细汗。燕南泠走近,放下带来的药包。
“新采的甘露草。”她说。
云七娘点头,“放那儿吧。”
燕南泠没走。她看着七娘的手。那道旧伤从手腕内侧划到指根,平日是淡褐色的疤,今天却泛着青黑。一滴血渗出来,落在药粉里,混进去了。
她不动声色,端起药钵,“这药我帮你过筛。”
云七娘没拦她。她接过空钵继续磨另一味药。
燕南泠回到自己房间,把药粉倒出一部分,用银针挑开,在光下看。银针变色,尖端发乌。她又取出一张薄纸,将药粉摊开,洒上一点紫苏汁。纸面立刻显出细小的斑点,排列成环状。
这是赤鳞砂的反应。
她在残卷里见过这种毒。齐军用来对付灵觉者,无色无味,沾肤即入,潜伏时毫无征兆,发作时经脉发黑,神志渐失。中毒的人不会立刻倒下,而是慢慢变得迟钝、恍惚,直到某一天突然昏死。
她折回药堂,七娘还在原位。这次她直接伸手,“师父,你手上的伤裂开了。”
云七娘抬眼,“没事,老毛病。”
“让我看看。”燕南泠抓住她的手腕。
七娘皱眉,想抽手,但力气不大。燕南泠翻过她的手,看到戒指内缘有一层极薄的粉末,颜色比药渣深,像是被反复摩擦留下的。
她取下戒指,用棉布擦了一点下来,带回自己房间。她把粉末和刚才的药样放在一起,滴入甘露草汁液。两者反应一致,都泛出微弱的红光。
毒是从戒指传进去的。
她盯着那枚守卷人戒指。戒面雕着古纹,边缘磨损严重。这东西七娘戴了十几年,从不离身。能污染它的人,一定是常进出药庐、能接触她贴身物品的人。
她想起昨夜收起的布角。那个“玄”字,不是随便割下来的。是有人穿了内衬,被利器划破,布角留在现场。而动手的人,很可能就是送毒进来的人。
她把戒指包好,放在袖中。
半个时辰后,谢玄青来了。他是一路跑过来的,甲胄都没换,额角有汗。他站在药堂门口,声音压得很低,“你找我?”
燕南泠走出来,把包裹递给他。
谢玄青打开,看到戒指,眉头立刻锁紧。他拿起仔细看,手指抹过内缘,“这是……”
“赤鳞砂。”她说,“七娘中了毒,已经有一段时间。伤口渗血,说明毒素开始活跃。再拖几天,她会彻底失去知觉。”
谢玄青抬头,“你怎么知道?”
“我查出来的。”
“别人呢?知道吗?”
“现在只有我知道。”
谢玄青沉默片刻,抽出匕首。刀尖轻轻碰了碰戒指,发出一声轻响。他盯着那点红痕,“齐军的毒,能进到药庐,还能碰到她的贴身之物。这个人不是外人。”
燕南泠说:“是。”
“你知道是谁?”
“我不知道名字。但我知道,他能自由进出药庐,有机会接触七娘的东西。可能是送药的、打扫的、或者……一直在这里做事的人。”
谢玄青把戒指包好,攥在手里,“我会派人查进出记录。最近三天,所有进过药堂的人都要盘问。”
“别打草惊蛇。”她说,“这个人既然敢下毒,就不怕留下痕迹。他等的就是我们乱查一通,自乱阵脚。”
谢玄青看着她,“那你打算怎么办?”
“先稳住局面。七娘不能倒,药庐不能乱。我要让她继续做事,但不再碰药材。戒指我拿走了,不会再用。我会换一个一样的给她,外面看不出区别。”
谢玄青点头,“你能做主?”
“我是她徒弟。”
“可你昨天才抓了春桃的人。”
“所以我更该管事。她们恨我,但我没让药庐停一天。现在七娘病了,我接手,没人能说闲话。”
谢玄青盯着她看了几秒,“你早就想到这一步了。”
燕南泠没回答。
他收起匕首,“我会让兵守在药庐外,不许无关人进出。你查内鬼,我防外敌。但有一点——”他声音沉下来,“如果七娘真撑不住,你要立刻告诉我。我不信什么宿命,但我信你能救人。”
燕南泠点头。
谢玄青转身要走,又停下,“你说‘血光冲天’,是昨晚梦到的?”
她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你写在纸上了。放在桌上,没藏好。”
她没说话。
“这不是第一次了。”他说,“你每次破局,都像提前知道一样。夜袭前改布防,投毒前设陷阱,现在又预判中毒。你到底靠什么?”
“靠证据。”
“证据是你找的。但线索是怎么来的?”
她直视他,“有些事,我说不出原因。我只知道,该做什么。”
谢玄青没再问。他把包裹收进怀里,大步走了。
燕南泠回到药堂。七娘靠在椅子上,脸色发白。她端了碗温水过去。
“喝点水。”她说。
七娘接过,手抖得厉害,水洒出来。燕南泠扶着碗,让她喝完。
“我有点累。”七娘说,“你帮我盯一下西厢的煎药炉,快好了。”
“好。”
她走到西厢,掀开锅盖。药汤滚着,气味正常。她关了火,把药壶端下来,放在桌上。然后她从袖中取出一枚戒指,样式和七娘那枚几乎一样。这是她昨夜照着画图,让工匠赶制的。戒面纹路差了一点,但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把假戒指放进药壶底下压了一会儿,让它沾上药气。然后拿出来,走回主堂。
七娘闭着眼,呼吸沉重。
“药好了。”她说,“你休息吧,剩下的我来。”
七娘睁开眼,看到她手里的戒指,愣了一下。
“你的手……”她指着自己的右手。
“我给你换了。”燕南泠说,“伤口不能碰药,我怕感染。这枚先戴着,等你好些再换回来。”
七娘看着戒指,没接。
“你不信我?”燕南泠问。
七娘终于伸手,接过戒指戴上。她低头看着,手指慢慢收紧。
“你查到了什么?”她忽然问。
“查到毒是从戒指进的。”
七娘闭上眼,“我早该想到。那天有人送药进来,说是你让加的量。我没多问,直接用了。那人穿的是学徒服,脸也没看清。”
“什么时候?”
“前天下午。太阳正高。”
燕南泠记下了。
“你别告诉谢玄青。”七娘说,“这事不能闹大。药庐要是乱了,前线用药就断了。”
“我知道。”
七娘靠回椅背,“你比我强。我太信这里了,以为没人敢动我的东西。”
燕南泠没说话。
她站在一旁,看着七娘慢慢睡着。呼吸还是不稳,手搭在膝上,新戒指在光下泛着暗色。
她转身走出药堂,抬头看天。阳光刺眼,但她觉得阴得很。血光冲天,不是未来,是正在发生的事。只是没人看见。
她摸了摸药囊,里面还有半张纸,写着那四个字。她没烧掉。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谢玄青站在院门口,正在和守门的士兵说话。看到她出来,他走过来。
“我已经让人调记录。”他说,“今天之内,能找到那个送药的人。”
燕南泠点头。
“你还记不记得,”他忽然问,“第第一次见我,是在哪?”
她看他一眼,“军营药房,你来取伤药。”
“那时候你就知道我会来找你?”
“我不知道。”
“可你准备了双份药。”
她没回答。
谢玄青盯着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会一起做事?”
她转身往药房走,“我不知道将来。我只知道,现在必须活着。”
谢玄青跟上。
“七娘怎么样?”
“睡着了。毒还没扩散。”
“你有解法吗?”
“有一个人可能知道。但他不在军营。”
“谁?”
“顾砚。他父亲死于赤鳞砂,他研究过解法。但他现在在边境,来回要三天。”
谢玄青说:“我派人快马去请。”
“别让他走官道。有人在盯着药庐,也会盯着信使。”
“我知道。”
他们走到药房门口,影豹从角落站起来,走到燕南泠身边。
谢玄青看着它,“它总是跟着你。”
“它知道危险在哪里。”
谢玄青把手放在剑柄上,“那它现在知道是谁下的毒吗?”
燕南泠摸了摸影豹的头。
影豹低吼一声,转头看向院墙外的一条小路。那是通往后山的方向。
她顺着它的视线看去。
路上没有人,只有一串湿脚印,刚留下不久。脚印很小,像是女人的,但步距很大,走得很快。
她走过去,蹲下查看。脚印边缘有细微的药渣,颜色发褐,是昨天清理过的那种迷魂藤汁液。
她站起身,对谢玄青说:“有人刚来过。她本来想进药庐,看到我们在说话,就走了。”
“是谁?”
“不知道。但她身上带着昨天的药渣。她去过柴房。”
谢玄青立刻下令,“封锁后门,查所有女性杂役,尤其是这两天靠近过柴房的。”
士兵领命散开。
燕南泠站在原地,看着那串脚印消失在拐角。
影豹走到她脚边,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
她把手放在它的颈毛上。
远处传来钟声,是午时到了。
阳光照在药房的屋檐上,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