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嘉兴，清晨整座水城还笼罩在薄雾之中。
张家大宅所在的街巷却比往日热闹许多，几个身着整洁短褂的佣人正在仔细清扫着门前的青石板路，门楣上那方匾额被擦得乌黑发亮。
听说今日上海那位陈先生要来提亲？巷口卖早点的阿婆小声问着相熟的张家厨娘。
可不是嘛。厨娘压低声音，老爷和夫人天没亮就起身准备了，连西厢那位都早早梳妆好了。
辰时三刻，三辆黑色雪佛兰轿车缓缓驶入巷口。
车子停下，陈嘉树从容步下，他今日特意选择了一身深青色宁绸长衫，外罩玄色暗纹马褂，既显庄重又不失文雅。
周世昌紧随其后，低声道：先生，都按您的吩咐备好了。
张府管家早已候在门前，恭敬地将二人引入府中。
穿过回廊时，陈嘉树敏锐地瞥见西厢房窗内一个熟悉的身影——张婉卿正倚窗而立，见他目光扫来，嘴角微扬，只是美目含忧，素白的手指不自觉抚上了窗棂。
陈嘉树冲她挥了挥手。
花厅内，张缄端坐主位，神色凝重。
这位前清举人虽已剪去发辫，眉宇间仍留存着士人的清傲，见陈嘉树入内，他微微颔首示意就坐。
晚辈冒昧前来，是为婉卿小姐的亲事。陈嘉树开门见山，执礼甚恭。
张缄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缓缓道：小友的品行作为，老夫知之甚详，只是我们张家世代书香，有些规矩，不得不讲究。
老先生所言极是。陈嘉树微微抬手，周世昌立即奉上一个紫檀木匣。
匣中是一份用金粉书写的礼单，展开后可见：
宋版《礼记》一套，共二十册。
明代文震亨手书《长物志》真迹一卷。
清宫旧藏田黄石印章一对。
康熙御用文房四宝一套。
唐伯虎《仕女图》真迹一幅。
赤金二百斤，东珠二十斛。
苏绣极品缂丝四匹，蜀锦四匹，云锦四匹。
张缄没想到礼单如此贵重，指节微微发颤，他的目光在《礼记》和《长物志》上停留良久，这些都是他梦寐以求的珍品。
就在这时，屏风后传来环佩轻响。
张夫人在丫鬟搀扶下走出，她今日穿着一身绛紫色绣金凤旗袍，发髻上簪着一支点翠凤钗，仪态万方。
落座后，寒暄两句，她看着礼单，郑重说道：陈先生这份厚礼，足见诚意。只是婉卿自幼丧母，是我一手带大，视如己出，有些话，不得不问个明白。
夫人请讲。
听闻陈先生家中已有贤妻，不知对此事，尊夫人是何态度？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花厅内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此时民国的婚姻法尚未发布，按照北洋政府的规定一夫一妻，默认纳妾可以。而民间和社会风向，虽已提倡一夫一妻，但富裕阶层纳妾者众多。
陈嘉树认真道：不敢隐瞒夫人，内子白氏，与婉卿情同姐妹，此事她已知晓，并深以为然，日后过门，必当以姐妹相待，绝无嫌隙。晚辈更视婉卿与内子无二，必以妻礼待之。
他取出一封书信：这是内子亲笔所书，请夫人过目。
张夫人展开信笺，只见字迹娟秀，言辞恳切，字里行间透着对婉卿的欣赏与接纳，她微微颔首，神色稍霁。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身着西装的年轻男子闯进花厅，满脸不忿：姑父、姑母！这门亲事万万不可！
陈嘉树之前倒是在张府见过此人，是张家旁支的黄和光，一直对张婉卿怀有爱慕之情。
和光，不得无礼！张缄呵斥道。
黄和光却直视陈嘉树：陈先生，你已有家室，何必再来招惹婉卿表妹？你可知道，她值得更好的归宿！
陈嘉树目光冷厉，就在这僵持时刻，西厢房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
那琴音清越婉转，弹的正是《凤求凰》，琴声中带着几分坚定，几分决然，仿佛在诉说着弹琴人的心意。
张夫人轻叹一声：和光，你退下吧，这是婉卿自己的选择。
黄和光脸色煞白，踉跄退下。
待他离去，张夫人转向陈嘉树，正色道：陈先生，既然婉卿心意已决，我们做长辈的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只是还要叮嘱你，婉卿性子清冷，不善应酬，还望你日后多加体谅。
夫人放心。陈嘉树郑重道，婉卿的才情，不该困于内宅，不瞒二位，我正在筹建一个教育基金会，专门资助贫寒学子，这个基金会，将由婉卿来主持。
这番话彻底打动了张缄，他抚须颔首：既然嘉树你考虑得如此周全，那这门亲事，老夫便应下了。
接下来便是交换庚帖的仪式。
张夫人亲自取来一个鎏金红木匣，里面珍重地放着张婉卿的庚帖，那庚帖用金粉书写，装在沉香木盒中，散发着淡淡幽香。
陈嘉树也奉上自己的庚帖，那是一份用特制纸张印制、镶嵌金边的精美文书。
午宴设在张府花园的水阁中，所有的餐具都是张府祖传的康熙青花瓷，每一道菜都精致可口，既显待客之诚，又不失书香门第的雅致。
席间，张缄与陈嘉树相谈甚欢，从古籍鉴赏到实业救国，从西方教育到传统文化，纵论古今中外。
张缄本就欣赏陈嘉树，早有纳婿之意，如今两人佳偶天成，心中大慰。
宴席过半时，忽然下起了细雨，雨丝飘洒在荷花池上，激起圈圈涟漪。
张婉卿在丫鬟的陪伴下，撑着油纸伞从回廊经过，她今日穿着一身淡粉色素缎旗袍，发间只簪着一支珍珠发簪，却更显清丽脱俗。
陈嘉树起身相迎，二人隔着雨帘相望，良久，他轻声道：待择定吉日，我再正式来下聘。
张婉卿微微颔首，唇角突然泛起俏皮的笑意：但凭陈先生安排。
待客人离去后，张夫人来到西厢房，婉卿正坐在窗前，手指轻轻抚过琴弦。
可想清楚了？张夫人轻声问。
婉卿抬头，眼中带着坚定的神色：母亲，我记得您说过，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他虽不能给我完整的姻缘，却能给我一片翱翔的天地。
张夫人凝视她良久，终于含泪笑道：我的婉卿，真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