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公子脸上的笑容,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但那双桃花眼里,却翻涌着想把眼前之人挫骨扬灰的暴戾。
钦差秦观,在官场沉浮半生,见过的笑脸比吃过的盐还多。他一眼就看穿了这“门童”笑容下的杀意。
有意思。
一个看门的,都有如此修为和杀心。这小小的茶馆,果然不是善地。
秦观不动声色,锐利的目光越过血公子,扫向院内。
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也没有凡人见到官威的诚惶诚恐。
一个病弱书生在石桌前奋笔疾书,一个胖厨子在厨房门口哼着小曲,一个扫地的道士专心致志地对付着一片落叶。
而那个传闻中的茶馆老板,一个年轻女子,正悠闲地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
整个院子,透着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大人,我们老板备了薄茶,请。”血公子侧身,将秦观让了进去。
秦观带来的皇城司禁卫,想跟进去,却被血公子伸出另一只手,拦在了门外。
“本店院小,招待不周。各位官爷,不如在堂内稍坐,尝尝我们新出的‘解乏甘露’。”血公子笑得愈发“真诚”。
禁卫们看向秦观,见他微微颔首,这才收敛了杀气,在小翠和张小辫儿的引导下,走进了大堂。
秦观独自一人,走进了院子。
凤舞站在廊下,一身银甲,气息冰冷,像一尊随时会暴起杀人的神像。
秦观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感觉到了,一股远超他认知范畴的,来自更高生命层次的威压。
天界正神?
他的心,沉了下去。事情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百倍。
“大人,请上座。”
秦观回过神,发现自己已被引到石桌前。桌上,一套精致的茶具已经摆好,旁边还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白瓷小碗,里面是清澈的茶汤,用来暖手。
专业。
这是秦观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词。
“皇城司钦差秦观,奉旨前来,不知忘忧茶馆,何人主事?”秦观坐下,开门见山,声音里带着官场特有的威严。
摇椅上的林晚,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回答他的,是那个正在奋笔疾书的病弱书生。
“大人一路辛苦。”苏青停下笔,缓缓起身,将手中那叠刚刚写好的,墨迹未干的纸张,双手奉上。
“这是我们忘忧茶馆,或者说,‘咸鱼公益基金会’近期的工作报告。我们老板常说,我辈修士,既受人间香火供养,理应为朝廷分忧,为陛下解难。基金会一切工作,皆以此为宗旨。还请大人斧正。”
秦观的眉毛,挑了一下。
咸鱼……公益基金会?
为朝廷分忧,为陛下解难?
他接过那份报告,封皮上,是用标准馆阁体写就的一行大字:《关于咸鱼基金会以“道法自然、和谐共生”为核心理念,积极推动东洲修仙界精神文明建设的阶段性工作报告》。
秦观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强忍着荒谬之感,翻开了第一页。
“……成功调解铁剑门内部纷争,避免了一场可能波及周边数万民众的大规模械斗,维护了平安镇及周边地区的稳定……”
“……于东郊设立流民安置营,收容战乱灾民三千余人,推广先进农耕技术,实现粮食自给自足,并开设学堂,普及教化,从根源上杜绝了流民转化为匪患的可能……”
“……创新性地与绝魂岭修仙宗门‘绝魂宗’达成战略合作,将其从拦路抢劫的‘不稳定因素’,成功转型为维护商道安全的‘官方安保服务商’,有效保障了南北商路的畅通,促进了经济繁荣……”
秦观越看,心越惊。
报告里,没有一个字提什么神通道法,通篇都是他最熟悉的,朝廷奏章里的口吻。每一项“工作”,都精准地打在了朝廷最头疼、最无力管辖的灰色地带。
最可怕的是,每一项工作后面,都附有详尽的数据。收容了多少人,开垦了多少地,粮食产量多少,商路税收增加了几个百分点……
这些数据,详实得让他这个皇城司的钦差,都感到汗颜。
这哪里是什么江湖草莽,这分明是一个比朝廷六部运转还要高效的……超级衙门!
就在秦观心神剧震之时,一股奇异的香气,钻入他的鼻腔。
胖子端着一个巨大的白玉托盘,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李大人,我们老板说,您远道而来,定是饿了。这是我们茶馆粗鄙的‘全茶宴’,给您垫垫肚子。”
一道道菜肴,被流水般送上。
“这道,‘碧螺虾仁’,用的是东海的灵虾,以碧螺春的茶汤焯过,去其腥,增其鲜。”
“这道,‘龙井问茶’,乃是以千年雪莲子为主料,辅以明前龙井吊出的高汤,清心润肺,最解旅途劳顿。”
“还有这道主菜,‘普洱镇山河’,用的是一头三百年火犀的腿肉,肉质爆裂。但我们用五百年的普洱老茶砖,以文火慢炖了七天七夜,将其火毒尽数化解,只留下最醇厚的肉香与茶韵,温补滋养,大益神魂。”
秦观看着眼前这些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菜肴,听着胖子那套一套的说辞,他那颗在官场历练得坚如磐-石的道心,彻底动摇了。
他来之前,预想了无数种可能。
对方负隅顽抗,他便以雷霆之势镇压。
对方卑躬屈膝,他便慢慢炮制,榨干价值。
可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一头撞进一个……“先进单位考察接待现场”。
对方压根没把他当敌人。
而是把他当成了下来视察工作的……上级领导。
这让他一身的官威,满腹的权谋,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憋屈得想吐血。
秦观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普洱镇山河”。
肉入口中,瞬间化开。醇厚的肉香和沉郁的茶香完美融合,化作一股温暖的洪流,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那一瞬间的舒适感,让他几乎呻吟出声。
他可以确定,这一桌宴席的价值,足以买下平安镇这样的小镇十个!
可对方,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端了上来,只为“垫垫肚子”。
秦观放下了筷子。
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无比郑重地落在了摇椅上那个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女子身上。
“林老板。”他开口,声音里再没有了之前的威严,只剩下一种混杂着敬畏与困惑的复杂情绪。
林晚终于睁开了眼,她坐起身,拿起桌上那杯给玄烨续的,已经微凉的茶,喝了一口。
“李大人,我们茶馆的‘工作’,还算让你满意吗?”她笑吟吟地问。
秦观沉默了。
满意?
何止是满意。如果朝廷的每个地方官,都有这份“工作报告”里十分之一的业绩,人皇怕是做梦都要笑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