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的第一反应是恶心,强烈的恶心。那不是因为她脚下踩着的、已经半腐烂的猫尸,也不是因为空气中弥漫的劣质酒精和呕吐物混合的酸臭,而是因为墙壁上那些涂鸦。这间位于乌克兰基辅郊外破败公寓楼里的房间,墙壁被各种颜色的喷漆覆盖,不是常见的街头艺术,而是扭曲的人形、尖叫的面孔,以及大量重复的、用暗红色颜料(她祈祷那是颜料)书写的同一个词组——「Вiддan mehi」(还给我)。这些图案仿佛具有生命,在她手电筒晃动的光线下蠕动,尤其是那些眼睛,无论她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感觉在被死死盯着。房间中央的地板上,用蜡烛围成一个圈,蜡烛早已燃尽,蜡泪凝固成诡异的形状。圈子中心,是一大滩已经变成褐色的干涸血迹,血迹中,散落着一些细小的、像是被硬生生拔下的指甲。
林夕,一位专注于东欧社会创伤后民俗现象的调查记者,是被一封匿名邮件引到这里来的。邮件声称,这栋在苏联时期曾作为工人宿舍、如今近乎废弃的楼房里,发生着“非人”的事情。当地警方对这里的混乱和偶尔的失踪案习以为常,归类于瘾君子或流浪汉的互斗。但眼前的景象,透着一股仪式性的残忍。
这栋楼里并非空无一人。一些被社会遗忘的边缘人聚集于此。林夕首先遇到的是塔拉斯,一个一条腿是假肢、浑身伏特加气味的前矿工。他住在楼下,算是这栋楼的“非正式看守人”。
「记者小姐,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塔拉斯吐着烟圈,浑浊的眼睛扫过林夕,「都是人自己搞出来的烂事。疯子、酒鬼、瘾君子……还有更糟的。」
「更糟的是什么?」林夕追问。
塔拉斯指了指天花板,又指了指地面,压低声音:「这地方……下面以前是乱坟岗,上面盖楼的时候也没请牧师祝福。不干净。老人都说,裂谷(po3pnв)就在这里。」
「裂谷?」
「嗯,像地上的伤口,但不是土地的,是……世界的。」塔拉斯比划着,「据说能听到不该听到的声音,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久了,人就疯了。」他提到一些古老的土方法:在门上刻画特殊的符文(比如用钉子刻出太阳或十字架变体),在窗台放置盛满清水的碗(用以探测无形的“污秽”),或者随身携带一颗在圣夜里受过祝福的罂粟籽。
林夕还遇到了一个年轻女人,奥莉娅。她脸色苍白,眼神闪烁,住在三楼。她似乎对林夕的调查既恐惧又感兴趣。「你别信塔拉斯那个酒鬼,」奥莉娅把林夕拉进自己相对整洁但依旧简陋的房间,「他知道些什么?他老婆就是在这里疯掉自己跳楼的。」奥莉娅神秘地告诉林夕,这栋楼里有个秘密的小团体,他们相信“裂谷”能实现愿望,但需要付出代价。「他们举行……仪式。」奥莉娅的眼中闪过一丝狂热,「能让你忘记痛苦,得到你想要的。」
调查进展缓慢,但林夕开始被这栋楼的气氛侵蚀。夜晚,她暂住在一间空置的房间里,总能听到各种声音:墙壁内传来抓挠声,楼上传来沉重的拖拽声,有时甚至是隐约的、压抑的哭泣或呻吟。她开始严重失眠,产生幻觉。有时,她会瞥见走廊尽头有模糊的人影闪过;有时,她会感觉有冰冷的手指划过她的后颈。
一晚,在服用助眠药物后,她陷入了一场极其逼真的梦境。梦中,一个身影靠近她,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一种强烈的存在感。它没有用暴力,而是用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诱惑接触她。林夕在梦中感到一种混合着巨大羞耻和生理性愉悦的战栗,仿佛灵魂被强行撬开,注入冰冷的黑暗。醒来时,她浑身冷汗,发现睡衣被撕破,身上残留着几处暧昧的淤青和一种难以启齿的、虚脱般的疲惫感,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类似旧铜钱和廉价香水的混合气味。她开始怀疑,奥莉娅口中的“仪式”,是否包含了这种超自然的性献祭。
悲剧很快发生。塔拉斯被发现在他的房间里自杀。他用一把生锈的锯子,极其缓慢而艰难地锯断了自己的另一条好腿,失血过多而死。现场极其血腥,墙上用他自己的血画满了与林夕最初看到的那种类似的眼睛和「Вiддan meh?」的字样。更诡异的是,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迷醉的、解脱般的笑容。警方草草结案,认为是长期抑郁下的自残行为导致的意外死亡。
但林夕在塔拉斯床下发现了一个隐藏的铁盒,里面有一些旧照片和日记残页。日记里断断续续记载了他对这座楼的恐惧,以及他试图用民间方法保护自己——在门框上钉马蹄铁,在枕头下放刀。他还提到奥莉娅和她的“朋友们”,称他们为“裂谷的信徒”,说他们在进行危险的游戏,试图与“裂谷”中的存在沟通,换取财富、遗忘或力量。最后一页写着:「它想要更多……奥莉娅骗了所有人……代价不是我们付得起的……我听到了我死去的卡佳的声音……她在叫我……我必须去……」
林夕感到毛骨悚然。塔拉斯的死,与其说是自杀,不如说是一种被诱导的、献祭式的自毁。她自己的精神状态也愈发不稳定,强烈的焦虑和一种诡异的空虚感驱使她做出了不可思议的行为——她用随身携带的笔尖,在手臂上反复刻画着那些在墙上看到的扭曲符号,轻微的刺痛感和渗出的血珠,竟然带来一种短暂的、病态的平静,仿佛通过这种自残,她能短暂地连接到一个超越现实的层面,或者说,暂时填补内心的空洞。
林夕决定直面奥莉娅和那个所谓的“信徒”团体。她跟踪奥莉娅,来到了大楼底层一个废弃的锅炉房。里面点着蜡烛,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和血腥味。包括奥莉娅在内的五六个人围成一圈,中间的地面上刻画着一个复杂的、类似曼陀罗但充满邪气的图案。他们吟诵着低沉、非俄语也非乌克兰语的咒文,语调诡异。林夕躲在阴影里,看到他们轮流用一把小刀划破手掌,将血滴入图案中心的一个小碗里。
突然,吟诵声停止。奥莉娅抬起头,她的眼睛在烛光下泛着不自然的白光。她直接看向林夕躲藏的方向,微笑着说:「出来吧,记者小姐。‘裂谷’也想和你说话。」
林夕想跑,但双脚像被钉住。锅炉房里的空气开始扭曲,温度骤降。她听到一种声音,不是来自耳朵,而是直接在她脑海里响起——那是无数声音的混合,有她童年时去世的祖母的呼唤,有她曾经采访过的受害者的哭泣,有塔拉斯的警告,还有一种纯粹的、非人的、充满饥渴的嘶吼。墙壁上的阴影活了过来,像粘稠的触手般蠕动。那些“信徒”们脸上露出狂喜又痛苦的表情,身体不自然地抽搐。
奥莉娅向林夕伸出手,她的声音与林夕脑中的声音重叠:「加入我们。把你最痛苦的记忆献出来,你就能得到平静……或者,把你想要的东西告诉我们,‘裂谷’会满足你,只要你付得起代价……」
林夕尖叫着挣脱了无形的束缚,连滚爬爬地逃出了锅炉房,冲回自己临时的房间。她反锁上门,用桌子死死顶住。外面没有任何追来的脚步声,只有那直接响彻脑海的低语声越来越清晰,充满了嘲弄和诱惑。它开始细数她内心最深处的伤疤:失败的恋情、职业生涯的挫折、对孤独终老的恐惧、甚至一些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阴暗念头。
「你很孤独,林夕,」那个声音(现在听起来像她自己的声音)在她脑中低语,「你很痛苦。把你那篇永远无法发表的报道带来的挫败感给我们……把你对那个背叛你的男人的恨意给我们……我们会带走它们……你会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诱惑力巨大。林夕感到一种几乎无法抵抗的冲动,想要打开门,回到那个锅炉房,献出一切以换取解脱。她看着手臂上自己划出的、已经结痂的伤痕,一种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她——这些自残行为,是不是也是一种无意识的“献祭”?
为了抵抗这声音,她想起了塔拉斯铁盒里的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用一种古老的乌克兰语方言写着一小段据说是“净心咒”的东西,旁边画着一个简单的、像是旋转的十字架符号。她没有任何圣水或祝福过的物品,只能凭借记忆,用手指蘸着自己手臂上渗出的血,颤抖地在门板上画下那个符号,同时磕磕绊绊地重复着那段拗口的咒文。
脑内的低语声瞬间变成了尖锐的、愤怒的咆哮,震得她几乎昏厥。门板和墙壁开始剧烈震动,仿佛有巨大的力量在撞击。顶门的桌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血画的符号发出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红光。
撞击和咆哮声突然停止了。一切归于死寂,连楼里常有的背景噪音都消失了。林夕瘫倒在地,精疲力尽,心脏狂跳。她成功了?那个土方法起作用了?
就在她稍微喘息的瞬间,她放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自动亮起。那是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内容只有一行字,是她能看懂的乌克兰语:
「你画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