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家镇的午后,带着运河特有的湿润与慵懒。空气里混杂着河水淡淡的腥气、货物搬运的尘土味,以及从街边食肆里飘出的、不那么纯粹的饭菜香气。
“醉仙楼”的招牌在日光下显得有些褪色,二楼临窗的角落里,沈砚正对着一碟酱牛肉和半壶寡酒发愁。盘子早已见底,酒也只剩下个底儿,在他手里晃荡着,映出他那张写满“穷困潦倒”的脸。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那包从盘龙坞带出来的“金风玉露散”依旧散发着恼人的灼热感,连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腥的腐臭幻嗅,搅得他心神不宁。更实在的烦恼是钱袋——彻底空了。连那匹跟他一样瘦骨嶙峋的黑马“老伙计”的草料钱,都快付不起了。
“啧。”他把最后一点酒底子灌进喉咙,劣质的辛辣勉强压下了腹中的空虚。抬眼正对上柜台后老板老张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小眼睛。
“沈砚!”老张的胖手“啪”地一声拍在油腻的柜台上,震得几只空碗嗡嗡作响,“这话你说了八百遍了!今天要么结清酒钱,要么留下点值钱玩意儿抵债!真当我这‘醉仙楼’是善堂了?!”
值钱玩意儿?沈砚浑身上下,除了怀里这包烫手的邪门玩意儿和几枚压箱底的铜钱,就剩腰间这把轻飘飘、只适合偷袭抹脖子的匕首还算个铁器。
“张老板,再宽限两天?”他堆起一个市侩又无奈的笑,搓着手,“你看我这,大生意马上就来……”
“大生意?我看你是想吃霸王餐!”老张气得脸上的横肉都在抖。
就在这时,门口那油腻的门帘被人一把掀开。
一股运河清晨特有的、带着水汽和铁器般冷硬的气息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酒馆里的浑浊。
逆光站着一个高挑的身影,玄色劲装勾勒出利落的线条,纤尘不染。腰间那柄残鸢剑的剑柄,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刺骨的寒芒。
冷月。
她那淬了冰似的眸子在喧嚣嘈杂的酒馆里一扫,精准无比地钉在了沈砚这角落。眉头习惯性地微蹙,带着六扇门总捕头特有的、审视街边垃圾般的目光。
麻烦!天字第一号大麻烦主动上门了!
沈砚心里咯噔一下,脸上那点无奈瞬间蒸干,换上十二分的谄媚笑容,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颠儿颠儿地凑过去:“哎哟喂!这不是冷大捕头吗?什么仙风把您吹到这浊气熏天的地方来了?快请坐快请坐!小二!上壶顶好的龙井!记我账上!”他扯着嗓子喊,眼角余光却死死瞟着柜台后老张那张拉得比马脸还长的胖脸。
冷月纹丝不动,声音比她的剑锋还冷,直接穿透了酒馆的嘈杂:“沈砚。盘龙坞的案子,你‘协助’有功。”她把“协助”两个字咬得又重又沉。
沈砚心里门儿清,脸上笑容更盛:“不敢当不敢当!都是冷捕头您运筹帷幄,神机妙算!小的就是跑跑腿,打打下手……”
“六扇门赏金,纹银三百两。”她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废话,葱白的手指从怀里夹出一张盖着鲜红狴犴大印的官票,在他眼前一晃。
三百两!
那点寒芒瞬间在沈砚瞳孔里炸开,烧得他口干舌燥。身体比脑子快,手已经伸了出去:“哎呀!冷捕头您真是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让您破费……”指尖刚触到那带着墨香和官府威严的纸边,冷月手腕灵巧地一翻,官票又稳稳地缩回了她的指间。
“想要?”她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但那弧度里透着的,绝对是冰碴子。“可以。跟我去个地方。算你…‘辛苦费’的后续。”
我就知道!这煞星的银子,烫手!沈砚心里暗骂,脸上却立刻堆起苦瓜相:“这个…冷捕头,您看我这…刚从盘龙坞那鬼地方爬出来,身心俱疲,五劳七伤……”
“欧冶谷。”冷月吐出三个字,如同三颗冰珠砸在木地板上。她锐利的目光紧紧锁着他的脸,“怒蛟帮走私的赤火砂,最终流向指向那里。另外,”她刻意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最近黑市流出一些歹毒暗器,带有苏家机关术的痕迹,源头…也指向欧冶谷。”
苏家!
这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沈砚的太阳穴!盘龙坞残留的蛊虫邪气、怀里这包灼热得快要烧穿衣服的空药袋、还有冷月此刻追查的苏家线索…几条冰冷的毒蛇瞬间在他脑子里打了个死结!
欧冶谷?那地方的水,怕是比盘龙坞还浑还深!还邪!
“三百两!”冷月再次晃了晃那张诱人的官票,“外加...包食宿。路上管饱。”
管饱?!
这两个字像带着魔力,精准地戳中了他这穷鬼兼饿死鬼的软肋。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更重要的是,那股盘踞不散的邪气和苏家的阴影,像根带倒刺的钩子扎在心上。不去看看,怕是觉都睡不安稳。
脸上的苦瓜相瞬间蒸发,切换成“义薄云天”、“视死如归”的豪迈表情,他一巴掌拍在旁边的空桌上(震得几只空碗叮当作响):“冷捕头您这话就见外了!维护江湖正义,协助官府办案,是我等草民应尽之责!赤火砂走私,危害漕运命脉!苏家余孽作祟,更是武林心腹大患!这欧冶谷,龙潭虎穴也罢,刀山火海也好,我沈砚跟您去定了!在所不辞!那什么...银子您先收好,等案子水落石出,人赃并获,再给小的也不迟!”他嘴上说得慷慨激昂,唾沫横飞,眼珠子却像焊死了一样,牢牢钉在那张官票上。
冷月对他这堪比翻书还快的变脸速度似乎早已免疫,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轻哼,手腕一翻,官票消失在她袖中。“跟上。别拖后腿。”话音未落,玄色披风已在门口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人已转身向外。
“得嘞!您稍等片刻!我喂喂马,马上就来!”沈砚飞快地抓起桌上最后半块冷硬的饼子,胡乱塞进怀里,冲着柜台后脸黑如锅底的老张喊了一嗓子,声音洪亮得能掀翻屋顶:“老张!记冷捕头账上!回头一起结!”
话音未落,人已像泥鳅般滑出酒馆大门,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马槽边,解开“老伙计”的缰绳,翻身而上,一夹马腹。
“驾!”
瘦黑马嘶鸣一声,驮着他,追着那道冷冽如刀锋的背影,冲出了赢家镇那弥漫着酒气和市井喧嚣的街口。
麻烦?是麻烦,还是天大的麻烦。但跟着这位“管饱”的冷捕头,去探探那邪气森森的欧冶谷,似乎...也不全是坏事?沈砚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空药袋依旧灼热滚烫。
盘龙坞的尾巴,还有这该死的邪气...是时候该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