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伙计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热气混着草屑,扑在我脸上。我牵着它,站在演武场外围人少些的土坡上,离那血腥味儿和嗡嗡的人群远点儿。这老黑,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见过不少场面,但刚才那绞肉机似的玩意儿和挂着的筋腱,显然也让它受了惊,这会儿还时不时不安地踏着蹄子,粗糙的鬃毛下肌肉微微颤抖。我用力揉了揉它脖颈侧面那块熟悉的、比其他地方更光滑的皮毛——那是多年前一次追凶,它替我挡了一刀留下的疤。
“行了,老伙计,没事了。”我低声安抚,自己也深吸了几口带着青草和远处纸鸢喧嚣的空气,试图把肺里那股甜腥腐败的味儿压下去。“歇会儿,等那冷面煞星忙完。”
冷月还在演武场中心那片修罗场里。绯红的官服在灰败的尸体和狰狞的钢铁残骸映衬下,红得刺眼。她像个最精密的机关人偶,绕着周通的尸体、那个悬在半空的鬼装置、还有散落的齿轮蛊瓶碎片,一寸寸地挪动,目光锐利得能刮下一层地皮。时不时蹲下,用裹着白布的手指捻起一点泥土,或是用个小镊子夹起什么我看不清的细小玩意儿,对着光仔细端详。那专注劲儿,跟她平时看卷宗时一模一样。
我靠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看着冷月忙活,心思却沉得厉害。纸鸢还在天上花花绿绿地飘着,线绳密密麻麻,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罩着整个姑苏城。谁能想到,就在这欢腾的网下,有人用同样坚韧的线,牵引着杀人的钢牙铁齿?
凶手的目标太明确了——周通那身练到极致的“铁臂”筋腱!这手法,这残忍,还有那融化的黑蛊瓶…跟盘龙坞,跟欧冶谷矿洞里那些被笛声操控的虫子,那股子邪气劲儿,一脉相承!就是那个代号“贰”的王八蛋,或者他手底下的爪牙干的!他们不是在杀人,是在…收割!像割麦子一样,收割这些武林高手身上最值钱、最独特的那点“本源”!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这姑苏城,就是个巨大的陷阱。纸鸢是幌子,欢庆是假象,底下藏着的,是磨得锃亮的刀锋,等着下一个“周通”送上门。
冷月那边似乎没什么大发现。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眉头锁得死紧,朝我这边走来。夕阳的余晖给她冰冷的侧脸镀了层金边,但眼神里的寒意更重了。
“如何?冷大捕头,找到点啥能下饭的线索没?”我扯了扯嘴角,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点。
她走到近前,那股子血腥和腐败的混合气味又隐隐飘了过来。她没理会我的调侃,声音冷得像冰坨子:“现场被破坏得太厉害。脚印杂乱,有价值的痕迹不多。目标明确,就是周通的筋腱。手法依赖精密机关和蛊术结合,残忍且高效。凶手对周通的行动规律、练功习惯,甚至演武场的地形,都了如指掌。”她顿了顿,目光扫向那些断裂的风筝线,“你之前说的风筝线牵引…”
“八九不离十。”我接口道,指了指演武场边缘那几根固定桩,“线从那边拉过来,绷得够紧的话,触发那个绞肉机足够了。纸鸢大会,漫天都是线,神不知鬼不觉。”我又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巨大锯齿钢轮,“这玩意儿,还有那些连杆铰链,看着粗糙,但咬合的地方,崩断的痕迹,都透着股子邪门的精密劲儿。不是一般铁匠铺能敲出来的。”
我走过去,蹲在那些崩断的齿轮和蛊瓶碎片旁边。老伙计在土坡上不安地低嘶一声。我朝它摆摆手,示意没事。戴上薄皮手套(这习惯真是刻进骨子里了),小心地拨弄着那些融化的黑色残渣。粘稠,像烧糊的糖稀混着沥青,刺鼻的硫磺味里裹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腥腐。我捻起一小块,对着光看,能看到里面细微的、僵死的虫尸碎片,比米粒还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金属光泽。
“看这个,”我把那点残渣凑到冷月眼前,“蛊虫。跟盘龙坞、欧冶谷的玩意儿很像,但好像…更毒,更烈。专门用来瞬间破坏筋肉活性的。凶手想用这玩意儿把周通的筋腱‘泡软’了,好让那钢钩子完整抽出来。” 我指了指悬在半空那扭曲的、沾满黑红污迹的筋腱,“可惜,玩儿砸了。蛊虫失控,瞬间死光融化,连带那钢铁怪物也崩了架子。筋腱没抽好,人也成了这副鬼样子。” 我站起身,拍拍手,“这实验,够邪门,也够糙。”
冷月的目光落在那融化的蛊瓶残渣上,又看向周通加速腐败的尸体,眼神里除了冰冷,更多了几分凝重:“实验…升级了?还是在尝试新的‘收割’方式?”
“管他娘的是升级还是尝试,反正不是好事。”我啐了一口,“这‘贰’在姑苏,肯定不是单蹦一个。这种连环套索,精密机关,邪门蛊虫…一个人玩不转。而且,”我环顾四周喧闹又透着诡异死寂的演武场,“纸鸢大会还在继续,这热闹劲儿,就是最好的掩护。我敢打赌,这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冷月沉默地点点头,显然认同我的判断。她望向姑苏城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刀:“凶手的目标是武林高手的‘本源之力’,手段依赖机关与蛊术。范围可以缩小。”
“没错。”我接口道,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姑苏城这么大,纸鸢飞得这么高,光靠咱俩四只眼盯着,累死也揪不出那耗子尾巴。得分头。”
“分头?”冷月看向我。
“嗯。”我指了指自己,“我这张脸,在江湖上多少还有点用,三教九流里也认识几个鼻子灵的。我去城西市井转转,打听打听最近姑苏城里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工匠、机关师,或者突然出手阔绰、行为古怪的生面孔。特别是那些懂点歪门邪道手艺的。” 我顿了顿,眼神扫过那些齿轮,“这玩意儿,总得有人做出来。”
我又看向冷月:“你嘛,冷大捕头,六扇门金章的牌子在江南这一亩三分地还是管点用的。你去查查周通的老底儿,他有什么仇家?最近跟谁结过梁子?特别是那些对他那身‘铁臂’功夫眼红或者有旧怨的。还有…”我压低声音,“别忘了王麻子。那个在城西金水桥倒夜香,见过骨笛斗笠客的王麻子。他可是条重要线索,得尽快找到他,问清楚那晚的细节!”
冷月眼中光芒一闪,显然也想到了王麻子这条线。她略一沉吟,便干脆利落地点头:“好。我去查周通的社会关系和仇家,并设法找到王麻子。你负责工匠和机关师这条线。日落前,在城南‘悦来’客栈碰头。”
“得令!”我故意抱了抱拳,扯出个痞笑,“还是冷大捕头安排得明白。”
冷月没理会我的耍贫,转身就走,绯红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城内的土路上,步履匆匆,带着一股子雷厉风行的劲儿。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我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夕阳把老伙计的影子拉得老长。我走过去,解开缰绳,拍了拍它瘦骨嶙峋的肩胛:“老伙计,又得辛苦你了。走吧,咱们也进城,会会这姑苏城里的牛鬼蛇神去。”
牵着老黑,沿着冷月相反的方向,朝城西走去。城门口依旧喧嚣,纸鸢漫天,欢声笑语。但此刻在我眼里,那花花绿绿的纸鸢,像是一只只盘旋的秃鹫;那密密麻麻的风筝线,像是一条条勒紧的绞索。姑苏城的阴影,比我想象的更深,更浓。
周通的血还没干,下一个目标是谁?那个腰悬骨笛的斗笠客,此刻又藏在哪片阴影里,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我摸了摸腰间的墨刃,冰凉的触感让我定了定神。不管是谁,想在这姑苏城里玩这“收割”的把戏,都得先问问我沈砚手里的刀,答不答应!还有师父…这“贰”的线索,我一定揪出来!
老伙计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决心,打了个响鼻,迈开步子,驮着我,一步一步,走进了这座被纸鸢和阴影共同笼罩的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