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的蟠龙柱在晨光里投下斑驳阴影,皇帝捏着朱笔的手悬在贬谪言御史的圣旨上,墨迹在宣纸上洇出个模糊的圆。
殿外忽有喧哗传来,小太监的声音尖细如针:“陛下,巡防司张统领求见,说东市有人当街撕了三大世家的告示!”
“谁?”皇帝的朱笔“啪”地掉在龙案上。
“是常跟着凤家那丫头的柳婆子。”张统领跪地叩首,额角沾着星点血渍,“奴才们去拉她,她抓着告示喊什么‘凤姑娘治好了我孙子的寒毒’‘你们才是勾结山匪的恶鬼’,闹得满街百姓都围过来,奴才只好把人押进大牢……”
“蠢货!”皇帝拍案,龙袍下的手指微微发抖。
三大世家昨日刚送来“凤知微通魔”的密信,今早东市西市南市便贴满了“女子执剑必招天谴”的檄文,他原想着借柳婆子的案子压一压民意,谁料这老妇竟成了火引子。
“传朕口谕,放了柳婆子。”他扯松腰间玉带,喉结滚动两下,“再让内务府送两匹蜀锦去她破院子——”
“陛下!”言御史突然越班而出,朝服下摆扫过满地青砖,“此时示好,反显心虚。三大世家散布谣言,分明是要借‘女子干政’之名行揽权之实!臣恳请彻查——”
“够了!”皇帝霍然站起,龙椅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他望着言御史腰间那枚“铁面谏官”的玉牌,想起昨日深夜收到的密报:三大世家的私兵已在城郊集结,连他最器重的三皇子都递了帖子,说“儿臣恳请父皇以大局为重”。
殿外的风突然变了方向。
穿堂风裹着几片残叶卷进来,烛火“噼啪”炸响,照见梁上的彩绘金鸾忽然晃动起来。
所有朝臣的后颈都泛起凉意——那不是风,是某种更古老、更磅礴的力量,像极了传闻中魔尊座下魔将踏碎虚空时的威压。
“她说的话,都是真的。”
低沉的男声自穹顶坠落,像一柄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口。
皇帝的龙靴踉跄着撞翻脚边的炭盆,火星溅在他绣金龙纹的裤脚,他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殿中央那团逐渐凝实的黑雾。
最年迈的司徒老臣“扑通”跪地,白须抖得像风中芦苇:“是……是魔尊大人的神识!”
满朝文武轰然跪倒,连最硬骨头的言御史都膝盖一弯,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黑雾中隐约可见一双赤瞳,红得像浸透血的宝石,扫过每一张诚惶诚恐的脸:“凤知微治好了本君的千年寒毒,本君说她无辜,便是无辜。”
皇帝瘫坐在龙椅上,后背沁出的冷汗浸透了明黄色的里衬。
他望着黑雾消散后梁上重新静止的金鸾,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登基时,太皇太后曾摸着他的头说:“玄天帝君,终究是要向强者低头的。”
“言卿。”他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你说的那个什么‘肃清司’,准了。”
此时的东市,小豆子正踮着脚往坊牌上涂炭笔。
他的破棉袄沾着黑灰,小脸冻得通红,却笑得见牙不见眼——昨晚他翻遍全城十二座城楼,在每面坊牌上都画了朵莲花剑影,还在底下歪歪扭扭写了句:“废柴飞上天,王爷哭断弦。”
“小豆子!”卖炊饼的王婶端着热腾腾的饼跑过来,“你柳奶奶被放出来了!”
“真的?”小豆子手一抖,炭笔在坊牌上拖出条长痕。
他刚要往下爬,却见街角拐出一群扎着羊角辫的小娃,每人手里都攥着皱巴巴的纸页,正是他昨晚在破庙教他们抄的罪证:“凤家私卖兵器给山匪”“张屠户儿子被毒针害死”……
“姐姐说今天要去衙门口念!”扎红头绳的小女娃举着纸页蹦跳,“姐姐还说,吃了她给的药丸,说话声音会像敲大鼓!”
破药铺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凤知微倚着门框,素色裙裾沾着几点墨痕,手里还捏着半支狼毫。
她望着闹成一团的孩子们,眼尾微微上挑——这是她惯有的、带着点促狭的笑。
小豆子从坊牌上滑下来,鞋跟在青石板上擦出火星:“姐姐,我们都背熟了!现在就去吗?”
“去。”她转身回屋,再出来时掌心托着一小包药丸,“每人含一颗,念一句,吐一口——”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那是他们藏在心里的脏东西。”
孩子们仰着脖子吞下药丸,喉间立刻泛起清凉。
当先的小女娃深吸一口气,脆生生念道:“凤家私卖兵器给山匪!”
这一声像颗惊雷。
药铺外的老槐树上,停着的麻雀“扑棱棱”乱飞;街对面茶摊的水壶“咕嘟”翻涌,沸水溅在烧红的炭上,腾起大团白雾。
更奇的是,孩子们每念一句,空中便浮起一缕黑雾,像被无形的手揪出来,散在风里。
“张屠户儿子被毒针害死!”
“凌王的玄阳灵脉是扒的尸体!”
声音越聚越响,从东市传到西市,从街头传到巷尾。
卖菜的老汉扔下菜筐跟着念,洗衣的妇人甩着湿帕子跟着念,连蹲在墙根晒太阳的老乞丐都扶着拐杖站起来,哑着嗓子喊:“凤姑娘是活菩萨!”
凤知微站在药铺台阶上,望着如潮的声浪。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腰间的断缘剑,剑鞘上的莲花纹路在日光下泛着淡粉的光——这才是真正的“掀翻棋盘”:不是站在问罪台上与他们对峙,而是让每一个被欺压的百姓都成为执棋人。
与此同时,凤家族地的祠堂里,族老的手正按在火折子上。
“烧!把这孽女的名字从族谱上刮干净!”他的胡须因愤怒而颤抖,“什么嫡女?当年她娘生她时血崩,分明是不祥之兆,早该——”
“轰!”
火苗刚窜起来,便被一道赤红剑意冻结成冰晶。
凤知微踩着满地碎琼走进来,手中握着半块羊脂玉佩,玉佩上的“凤”字被磨得发亮——那是她在柴房梁上的暗格里找到的,与祠堂祖碑凹槽严丝合缝。
“你们烧得了名字,烧不掉血脉。”她将玉佩按进凹槽,整座祠堂突然震动。
青石板下传来“咔啦”轻响,历代先祖的牌位自动排成一列,最顶端的老祖宗牌位后,浮现出一行鎏金小字:“医者仁心,不分嫡庶。”
族老的火折子“当啷”掉在地上。
他望着那行字,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凤知微的祖母临终前说过的话:“我在祖碑里留了后手,若有一日凤家子孙被嫡庶之见迷了眼……”
“即日起,我凤知微仍是凤家嫡女。”她转身走向祠堂外,余光瞥见族老瘫坐在蒲团上,像突然老了二十岁,“至于那些想烧族谱的——”她顿住脚步,“先问问断缘剑答不答应。”
暮色降临时,言御史的亲卫敲开了药铺的门。
他捧着明黄圣旨,额头还沾着未干的汗:“凤姑娘,陛下下旨了。”
凤知微正在给小豆子补棉袄上的破洞,连头都没抬:“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凤氏知微,嫡女之位确凿,此前通缉令作废。着令参与皇陵重修事宜,钦此。”
“知道了。”她将最后一针穿过棉絮,“小豆子,今天画了几幅剑影?”
“三十六处!”小豆子举着炭笔蹦跳,“西城门楼的最大,我画了三朵莲花!”
“还不够。”她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嘴角扬起一抹极淡的笑,“我要让这城里的每一块砖,都记得我是谁。”
深夜,她坐在药铺的屋顶上,望着皇宫方向的天问阁。
那是皇帝批奏折的地方,飞檐上的铜铃在风里轻响,像某种隐秘的倒计时。
“接下来,轮到你了,陛下。”她对着夜风呢喃,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在剑刃上的雪。
与此同时,帝都外三十里的荒山上,沧夜的黑色大氅在月光下翻卷如浪。
他的指尖抚过青铜残钥上的“天机”二字,赤瞳里浮起兴味的光——他的姑娘要掀的,从来不是小小的棋盘。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带着几缕极淡的雪意。
七日后,帝都将迎来一场罕见的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