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台遗址的残垣在夜色里像头蛰伏的巨兽,观星子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掌心里的浑天仪碎片。
青铜棱角刺得掌心生疼,却比不过心口那股灼烧——方才他亲手掰碎了这伴了自己五十年的法器,裂纹里还嵌着几星星砂,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石阶上那封无名信被风掀起一角,墨迹清俊如松枝:明日子时,我在台上等你。观星子喉结动了动,忽然想起三日前矿道里的破妄草,叶片上的银纹也是这样清俊的弧度。
他伸手去捡信笺,指尖还未触到纸角,头顶星幕突然翻涌。
三十六颗星辰从不同方位升起,竟在天幕上连成一朵黑莲形状,莲瓣缓缓旋转,每片花瓣尖都坠着细碎星光,像谁撒了把碎钻在夜空里。
观星子踉跄着扶住断柱,星算盘从腰间滑落,珠子哗啦啦滚了满地——这副陪他算过三千次天罚的法器,此刻所有算珠都指向观星台中心,红绳崩断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老师!星算童的声音从残垣外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破音,北境三十城的百姓...他们、他们都点亮了莲灯!小徒弟跑得气喘吁吁,道袍下摆沾着草屑,怀里还揣着半块没吃完的炊饼——定是方才在街头打听消息时随手拿的。
他举着竹简冲上来,竹简上密密麻麻记着地名:青阳城、白枫镇、云栖渡...所有灯海的方向,全、全指向这里!
观星子望着少年眼底的灼热,突然想起自己二十岁那年,也是这样举着星图跪在观星台前,眼里只有替天行道四个大字。
可此刻,少年竹简上的地名旁还画着歪歪扭扭的莲灯,每盏灯下都写着凤姑娘说今日有雨凤姑娘说米价要跌。
他伸手抚过那些字迹,指腹触到竹青上未干的墨痕,像触到了千万颗跳动的人心。
老师?星算童见他不说话,声音放软了些,您说过,天罚是为了护苍生。
可现在...苍生信她,比信天罚还真。
观星子闭了闭眼。
山风卷着莲香钻进领口,那是青阳城的百姓熬药时飘来的味道,他前日在街头闻过——原来不是错觉,是真的有药香顺着风,从三十座城的药庐里飘到了皇城。
他摸出怀里的破妄草,草叶上的银纹在暗夜里流转,映得他眼眶发烫。
也许...他的声音哑得像老树根,该有人替天说话了。
子时三刻的钟声撞破夜幕时,皇城的青石板路被火把照得通红。
三大世家的死士裹着黑披风,刀鞘撞在石阶上发出声,将四座城门堵得水泄不通;圣裁军的玄铁重甲在护城河投下阴影,先锋营的旗帜已经插到了九幽边境,营火连成一条红链,要将魔域困死在山那头。
但没有人注意到,有片墨色的云正从西北方压过来。
那不是云。是沧夜的腾蛇本源。
墨焰自天际劈落时,守城士兵的罗盘突然疯狂旋转,青铜指针撞在罗盘壁上,迸出点点火星;圣裁军先锋营的将旗地转向,原本指向魔域的箭头,竟齐齐对准了自家中军大帐。
有士兵尖叫着指向天空——千丈长的墨色蛇影在云层里翻涌,蛇鳞折射着幽蓝火光,每片鳞甲都刻着古老魔纹,蛇信扫过的地方,连星辰都要暗上几分。
那是...魔尊的本体?
快报!罗盘失灵,方向全乱了!
喊叫声被风声撕碎时,渊烬已载着凤知微破云而来。
她白衣翻飞,发间银莲坠子闪着冷光,怀里抱着盏青铜莲灯——那是小痂用魔域最深处的星髓铸的,灯芯是她亲手种的引魂草,此刻正燃着幽蓝火苗,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观星台废墟上。
万兽的低鸣从四面八方涌来。
东边林子里的白虎甩着尾尖踏月而出,西边山涧的玄龟驮着瀑布破水升空,南边荒原的火凤展开翅膀,羽毛落下来就成了流萤,北边雪原的冰螭吐着白雾,在半空凝成冰晶帘幕。
天图药鉴在凤知微识海里轰然展开,原本只有她能看见的星轨,此刻竟像被谁用金线绣在了夜空上,每道轨迹都亮得刺眼,连最暗的辅星都显了形。
你们说我扰乱天象?凤知微的声音不大,却像有根细针,扎进了每个围观者的耳朵里。
她站在观星台最高处,莲灯举过头顶,灯焰被风扯成丝缕,那我问你们——谁能算出此刻哪颗星会亮?
哪朵花会开?
话音未落,南岭方向突然腾起银光。
那光不是火把,不是法术,是月华芝绽放时特有的清辉——这种只在每月十五子时三刻开花的灵草,三个月前被神殿定为,说它开花是天罚降世的征兆。
可此刻,漫山遍野的月华芝同时舒展花瓣,银粉簌簌落在山石上,像下了场星屑雨。
是...是凤姑娘预言的!
她前日在药庐说,今日子时三刻,南岭月华芝开!
百姓的喧哗声像潮水般涌来。
有老妇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石板哭:我孙女生病时,凤姑娘给的药渣子,我都收在瓦罐里供着...原来她真的能让星星听话。有书生举着竹简跑,边跑边喊:我记了她所有预言!
矿脉、雨期、粮价,回回都准!
观星子拄着断成两截的星算杖走上来时,衣摆沾了满地星砂。
他仰头望着那幅横贯天穹的星图,看着星轨与天图要鉴的节点严丝合缝重叠,忽然弯腰扯断腰间的占星册绳结。
绢帛撕裂的声响里,他单膝跪在凤知微脚边,白发被风掀起:老朽从前总说天罚不可违,现在才明白——他将最后半卷占星册揉成一团,扔进莲灯里,天罚是死的,人心是活的。
从今往后,我不再卜凶吉,只记真相。
星算童跟着跪下来,怀里的竹简地打开,他扯着嗓子喊,声音比刚才更响了:第七十八次预言应验!
误差为零!
凤氏所言,皆为事实!
凤知微转身望向皇宫方向。
金瓦在星轨下泛着冷光,她能看见龙案后的影子在晃动,能听见珠帘碰撞的脆响——那是皇帝在摔茶盏。
她指尖摩挲着袖中那瓶清浊散,药瓶上还沾着丹炉的余温。
这药能解百毒,能调阴阳,神殿卖它十颗灵石一剂,她偏要免费。
你们要打信仰战?她对着皇宫方向笑,眼尾微微上挑,好啊...那就让我用你们最信的,砸烂你们的规矩。她将清浊散放在观星台中央,瓶塞地弹开,药香混着莲灯的幽蓝火苗飘向四方,这药,免费。
风起时,莲灯的火突然蹿高了三寸。
万兽齐啸声里,凤知微看见沧夜的蛇影在云层里冲她颔首,墨焰在他指尖跳动,像在说。
她又抬头看天,星轨仍在流转,可最中央的黑莲星阵,不知何时多了朵银色小花——那是天图药鉴新亮起的节点,代表着清浊散的药效正在三十座城的百姓体内流转。
而在千里外的神殿深处,十二座护法塔突然同时震动。
塔尖的镇魔石裂开细缝,有金光从中漏出,像十二只眼睛突然睁开。
塔底密室里,供奉的天罚碑上,原本清晰的妖女必诛四个大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模糊。
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密室穹顶回荡,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他们...真的连命运都能共享?
话音未落,万兽谷上空的雷云突然翻涌。
十二道金光穿透云层,像十二把利剑悬在谷口,每道金光里都裹着神殿特有的梵音,震得山壁簌簌落石。
而此刻的观星台上,凤知微望着那片突然变沉的夜空,唇角扬起一抹更艳的笑。
她伸手勾住沧夜的脖颈,将额头抵在他肩窝,莲灯的光照亮两人交叠的影子——在星轨与天图的双重映照下,那影子竟比星辰更亮。
该来的,终究要来。她轻声说,声音被风卷着,散进渐起的雷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