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船在芦苇荡中穿梭了整整一夜。天将破晓时,他们抵达了一处隐蔽的渔村。村口的歪脖子柳树下,早有联络员等候多时。
“快,跟我来。”联络员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自称老陈,语气急促却沉稳,“鬼子开始大规模搜捕了,这地方只能停留四小时。”
王飞的伤势比看上去更严重。子弹贯穿了他的左大腿肌肉,另一发则擦过肩胛骨,失血加上河水的浸泡,让他发起高烧。在渔村一处地窖里,地下党的医生匆忙为他进行了清创和包扎。
“弹头没留在体内算万幸,但感染风险很大,需要抗生素。”医生抹了把汗,“我们这里只有磺胺粉。”
“足够了,谢谢同志。”王飞脸色苍白,却努力对丽媚和晨光扯出一个笑容,“死不了。”
丽媚跪坐在草铺旁,用湿布擦拭丈夫滚烫的额头,眼泪无声滑落。晨光蜷在父亲没受伤的那侧,小手紧紧攥着王飞的手指,仿佛一松手父亲就会消失。
四小时的喘息转瞬即逝。天刚蒙蒙亮,远处传来零星的狗吠,老陈匆匆钻入地窖:“鬼子搜过来了,两里地外。转移路线准备好了,分两路走。”
“分路?”丽媚惊惶抬头。
“目标太大。”王飞挣扎着坐起,眼神已恢复清明,“老陈,按计划,我带晨光走陆路,翻山去根据地。丽媚走水路,坐船往西,绕道去……”
“不!”丽媚打断他,声音颤抖却异常坚决,“一家人必须在一起!要死也死在一块!”
“丽媚!”王飞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她生疼,“你听我说。吉田盯着的是你,是因为岳父的研究。你现在是他们最想抓的人。水路虽然绕远,但有地下交通线掩护,相对安全。我和晨光走山路吸引注意,这是策略。”
“可是你的伤……”
“山路我熟。当年打游击,比这重的伤也爬过雪山。”王飞看向儿子,“晨光,怕不怕跟爸爸翻山?”
晨光用力摇头,眼圈泛红却强忍着没哭:“不怕!我会照顾爸爸!”
“乖儿子。”王飞揉了揉他的头发,转向丽媚时眼神柔软下来,“你安全到达,我和儿子才能心无旁骛。记住,到了西边的联络站,找一个叫‘石匠’的人,他会安排你去根据地的报社。你在那里继续岳父的研究,把那些古文字翻译出来——那可能是阻止吉田的关键。”
丽媚咬着嘴唇,几乎咬出血来。她明白丈夫说得对,可分离的恐惧啃噬着她的心。最终,她重重点头,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浸过桐油防水的笔记,塞进王飞怀中:“这是我爹手稿的摘抄,关于‘霜华之魄’和‘地火之心’的关联……你们带着。万一……”
“没有万一。”王飞截住她的话,深深望进她眼里,“我们会重逢。我发誓。”
仓促的告别。丽媚被老陈带上一条乌篷船,船娘是个沉默的妇人,摇橹的手稳健有力。船滑入晨雾弥漫的河道时,丽媚回头,看见王飞拄着树枝削成的拐杖,晨光小小的身子努力撑着他,父子俩的身影消失在丘陵的灌木丛中。
她的心像被生生撕成了两半。
山路崎岖。王飞靠着一股悍勇的意志支撑,伤口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晨光懂事得让人心疼,一路扶着父亲,捡树枝当拐杖,用小小的水壶去接岩缝渗出的山泉。
“爸爸,妈妈会安全吗?”
“会。有好多同志保护她。”
“那个坏蛋吉田,为什么要那些石头?”
王飞喘息着,靠在一块山岩上歇脚。他掏出那块冰冷的碎石片,在晨光面前摊开手掌:“你外公认为,很久很久以前,也许在人类有文字记载之前,我们脚下这片大地深处,存在着一些……特别的东西。有的极寒,有的极热。古人可能偶然发现了它们,用它们做过什么,留下了传说。你外公叫它们‘地脉遗珍’。”
“吉田想用它们打仗?”
“不止。”王飞眼神凝重,“他在码头发动的那个装置……让大地发热。如果‘地火之心’真像传说中那样能引发地火,而‘霜华之魄’又能平衡或激发它的力量……那吉田掌握的,可能就是一把能点燃山河的钥匙。”
晨光似懂非懂,但小脸上满是严肃:“我们不能让他得逞。”
“对。”王飞收起碎石片,撑着站起,“走吧,儿子。天黑前要翻过这个垭口。”
第三天夜里,他们在一个山洞过夜。王飞的高烧退了又起,意识有些模糊。晨光学着母亲的样子,用泉水给他冷敷,把最后一点干粮泡软了喂给他。夜里山风呼啸,晨光紧紧偎在父亲身边,听着他粗重的呼吸,睁着眼睛不敢睡熟。
半梦半醒间,王飞感到怀里的碎石片再次传来细微的震动,一丝冰凉的气息渗入皮肤,竟让伤口的灼痛缓解了几分。他迷迷糊糊地想,这东西……似乎在保护他?还是只是对他体内可能残留的“地火”能量产生反应?
凌晨,他被洞外细微的踩断枯枝声惊醒。
多年战斗养成的本能让他瞬间清醒,捂住晨光的嘴,示意噤声。他拔出腰间的驳壳枪——只剩三发子弹。
洞外有低低的日语交谈声,至少四五人。是鬼子的搜索队!他们怎么摸到这里来的?
王飞脑中疾转。这个山洞只有一个出口,硬冲死路一条。他打量洞内,发现深处似乎有缝隙,隐约有气流流动。是通的?
他拉起晨光,蹑手蹑脚往深处挪。缝隙很窄,成年人体型极难通过。王飞用匕首撬掉几块松动的岩石,勉强扩开一些。
“晨光,钻进去,一直往前,别回头。”王飞将儿子推进缝隙。
“爸爸!”
“听话!出去后往北跑,看到有三棵并排的松树就往右拐,山下有个窝棚,我们在那里汇合。快!”
晨光眼泪涌出,但咬着牙,蜷缩身体钻进黑暗的缝隙。
洞口的脚步声近了,手电光晃了进来。王飞深吸一口气,猛地向洞口方向开了一枪!
“在洞里!”日语的惊呼。
枪声和注意力被吸引到洞口。王飞趁机回身,也挤进那道缝隙。岩石刮过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他几乎是用蛮力把自己“蹭”了过去。
缝隙后面是一条狭窄的天然甬道,勉强容身。他听到后面鬼子试图钻入却卡住的咒骂声,以及用刺刀捅刺缝隙的声音。他不管不顾,在绝对的黑暗中手脚并用向前爬。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出现微光。出口被藤蔓遮蔽。他拨开藤蔓,发现自己身处一处陡坡,下面是一条山涧。晨光正躲在一块大石头后,小脸煞白地望过来。
王飞滑下陡坡,牵起儿子的手,头也不回地涉过冰冷刺骨的山涧,再次没入对面的密林。
这一次,似乎暂时摆脱了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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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后,衣衫褴褛、瘦脱了形的父子二人,终于望见了根据地的了望哨。
哨兵认出了王飞,惊呼着冲下来搀扶。根据地的首长亲自迎出来,看到王飞的模样,虎目含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医生立刻对王飞进行了更彻底的治疗。根据地的条件比渔村好,但抗生素依然稀缺。王飞的身体极度虚弱,却坚持第一时间汇报。
“……吉田掌握了某种能激发‘地火之心’能量的装置。丽媚父亲的研究至关重要,必须尽快与她汇合,破解古文献,找到克制之法。我怀疑,‘霜华之魄’的碎片,可能是关键。”王飞躺在病床上,气息微弱但思路清晰。
首长面色严峻:“我们已经接到丽媚同志安全抵达西边联络站的消息,正在安排她往这边来。但鬼子对根据地的封锁加剧了,尤其是空中侦察频繁。你们带回来的情报,上级极为重视。延安方面已经指示,成立特别小组,由你负责,专门应对此事。代号‘归墟’。”
“‘归墟’……”王飞喃喃,想起古神话中吞纳百川的无底之渊。以深渊,制地火吗?
“你需要什么支持,尽管提。”
“人不用多,但要精。懂地质勘矿的,懂古文字或民俗传说的,最好的爆破手,还有……可靠的警卫。”王飞顿了顿,“另外,我想见见那个被救出的地质学家,程瀚。”
程瀚是个戴眼镜的清瘦学者,四十多岁,眼里有劫后余生的惊悸,也有未灭的光。他被带来见王飞时,显得有些激动。
“王同志!你们带出来的碎石片,能让我看看吗?”
王飞递给他。程瀚小心翼翼地观察,又从随身的破皮包里取出放大镜和一个小本子,对照着笔记上的草图,呼吸逐渐急促。
“是它……虽然只是碎屑,但这纹路……是人工雕琢的!不是天然晶体!还有这温度,明显低于环境温度,握久了却有种奇特的安定感……”他抬起头,眼中有狂热,“王同志,你妻子手中的文献,是不是提到过‘以寒为引,以纹为钥,镇地脉之沸’?”
王飞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研究过这一带的地质和古矿坑传说!这不是普通的矿物,这是一种……能量载体,或者说,控制器!‘霜华之魄’很可能是古人用来安全利用或抑制地热能量的‘钥匙’或‘缓冲器’!而‘地火之心’是能量源!吉田得到的那个,如果是不完整的,或者没有对应的‘霜华之魄’来平衡,强行激发——”程瀚脸色发白,“后果不堪设想!可能引发局部地震、地裂,甚至……改变地质结构!”
王飞的心沉了下去。吉田是个疯子,但疯子有了危险的力量,就会变成灾难。
“我们必须先他一步,找到完整的‘霜华之魄’。”王飞斩钉截铁。
“可是记载太少,范围太大……”程瀚犯难。
王飞从怀中取出丽媚给的笔记,翻开一页,指着上面娟秀的字迹和一幅简略的山川示意图:“丽媚根据她父亲的手稿,推测了几个可能的地点。其中一个,离这里不算太远老君山。”
“老君山?那里确实有古老的玉矿坑传说,还有‘寒潭’之类的记载……”程瀚沉思。
这时,门外传来报告:“王组长,有一位女同志到了,说是你家属。”
王飞猛地坐起,牵动伤口也顾不得了。
门帘掀开,风尘仆仆却眼神清亮的丽媚,出现在门口。她瘦了,黑了,但那股坚韧的气质更加夺目。晨光欢呼一声扑了过去。
夫妻俩的目光隔空相遇,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我带来了更多资料,”丽媚走进来,语速很快,“还有石匠同志托付的东西。”她拿出一个油布包裹,里面是几卷更古老的拓片和一本线装古籍。“我路上研究了一下,老君山的可能性最大。而且,文献暗示,‘霜华之魄’的所在,需要特定的星象和时间才能安全接近或开启……最近的一次时机,是下个月望日,子夜。”
下个月望日。只有不到二十天了。
王飞握住妻子的手,看向程瀚,看向闻讯赶来的首长和几位挑选出来的队员——沉默寡言的神枪手大刘,出身矿工家庭的爆破手老耿,熟悉山路地形的本地战士柱子,还有两位刚从抗大调来的年轻知识分子,一男一女,分别对古文字和地理有研究。
“归墟小组,第一次任务会议。”王飞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目标,老君山。在鬼子之前,找到‘霜华之魄’。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吉田。”
烛光摇曳,将每个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仿佛一群即将奔赴未知深渊的勇士。窗外,根据地的夜晚宁静而充满生机,远处的训练号子隐隐传来。但他们都知道,一场关乎大地脉搏的隐秘战争,已经悄然拉开序幕。而他们,是行走在刀锋上的第一支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