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的僵局,如同两块巨大的磨盘,缓慢而坚定地碾压着交战双方的血肉与意志。慕容部的投石轰击变得零落,但每一次石弹落下,依旧能带来新的伤亡与恐慌。鹰扬军的防线在废墟与泥泞中一次次重组,士兵们的眼神从最初的恐惧、愤怒,逐渐沉淀为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
王二狗背上的伤口被苏婉亲自处理过,敷上了所剩不多的金疮药,火辣辣的疼痛提醒着他昨夜的危险。他被暂时调离了一线,负责一段相对安全的侧后通道的警戒。这让他有了片刻喘息,却也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全军弥漫的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队副,你说……这仗,啥时候是个头啊?”刘三儿坐在他旁边,用一块破布反复擦拭着已经卷刃的矛尖,声音低沉。
王二狗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摇了摇头:“谁知道呢?慕容崽子不退,咱们就得守着。”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将军肯定有打算。”这几乎成了所有底层士卒在绝望中唯一的精神支柱。
中军洞内,陈骤的面前铺开了一张更为广阔的北疆及漠南地图。阴山,只是其中一个点。
“冯一刀有消息了吗?”陈骤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周槐立刻上前,指着地图上野狐岭以西的一片区域:“刚接到飞鸽传书。冯校尉所部已成功穿过野狐岭,进入戈壁。三日前,他们袭击了慕容部一个位于黑水河畔的小型物资中转地,焚毁了部分草料,缴获了一些马匹。动作干净利落,未留痕迹。”
韩迁补充道:“根据冯校尉传回的情报,慕容坚为了此次南征,确实抽调了后方大量青壮,其王庭及各主要部落留守兵力空虚,防卫比预想的还要松懈。依附他们的几个小部落,也多有怨言,只是敢怒不敢言。”
陈骤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从阴山划过一条弧线,落在那片广袤的戈壁和草原。“空虚……有怨言……”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告诉冯一刀,不必急于求成,稳扎稳打。重点放在两点:其一,持续侦察慕容部通往阴山的主粮道,寻找薄弱环节;其二,接触那些有怨气的小部落,许以好处,或加以威慑,尽可能分化瓦解,至少,要让他们不敢轻易支援慕容坚。”
“明白!”周槐记下要点,立刻转身去安排信使。
“另外,”陈骤叫住他,“让老猫想办法,把冯一刀在敌后活动的消息,‘不经意’地透露给慕容部的人。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后院,并不太平。”
周槐先是一愣,随即了然:“将军是想……攻心?”
陈骤点了点头:“慕容坚兵力占优,可以耗。但我们耗不起。必须在战场上打败他的同时,在战场外动摇他的根基。让他首尾难顾,军心浮动。”
这是一招险棋。透露冯一刀的活动,可能会让慕容坚加强后方戒备,给冯一刀带来危险。但同时,也会像一根毒刺,扎进慕容坚的心里,让他无法再像现在这样,心无旁骛地全力进攻阴山。
命令被迅速执行。
几天后,慕容部金帐。
慕容坚看着手中一份来自后方、语焉不详的急报,眉头紧锁。报告称黑水河畔的一个小型物资点遭遇不明身份马贼袭击,损失不大,但袭击者手法老辣,行动迅捷,不像普通马匪。
“不明身份?马贼?”慕容坚冷哼一声,将报告摔在案上,“阴山战事正紧,哪里来的这么不开眼的马贼,敢动我慕容部的东西?”
帐下一名负责情报的千夫长小心翼翼地道:“大汗,会不会是……鹰扬军的小股部队流窜过去了?”
“不可能!”另一名将领反驳,“阴山被我军团团围住,飞鸟难渡!怎么可能有成建制的部队溜到我们后方?”
“未必是成建制,”那千夫长道,“或许是之前被击溃的散兵游勇,或者……是陈骤早就派出去的奇兵?”
“奇兵?”慕容坚眼神一凝。他想起了之前阴山守军那精准得可怕的弩箭反击,以及那支差点端掉他投石机阵地的精锐小队。陈骤此人,用兵确实诡诈,喜欢行险。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骚动,一名浑身风尘的传令兵被带了进来,扑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大汗!不好了!三天前,一支运往阴山前线的粮队,在饮马滩附近遭遇伏击!护卫的两百骑兵全军覆没,五千石粮草被焚毁大半!”
“什么?!”慕容坚猛地站起,脸色瞬间铁青!粮道被截!这可比损失一个小型物资点严重得多!
“是谁干的?!”他厉声喝问。
“对……对方打着鹰扬军的旗帜!人数不多,但极其悍勇,领头的使一口大刀,凶得很!”传令兵颤声道。
大刀?冯一刀!慕容坚脑中瞬间闪过这个名字!楼烦外围伏击他偏师的,就是此人!
“冯一刀……他竟然跑到我后方去了!”慕容坚又惊又怒,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终于确信,确实有一支鹰扬军的精锐,如同毒蛇般,潜入了他的腹地!
“查!给我彻底地查!冯一刀到底带了多少人?现在在什么位置?”慕容坚咆哮道,“还有,立刻增派兵力,加强所有粮道和重要据点的守卫!绝不能让他再得手!”
“是!”
命令下达下去,但慕容坚心中的不安却愈发强烈。后方不稳,粮道受威胁,这意味着他无法再像之前那样,毫无后顾之忧地倾尽全力进攻阴山。他必须分兵,必须警惕来自背后的刀子。
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开始悄然影响着慕容部的决策。接下来的几天,阴山正面的攻势明显减弱,慕容部似乎变得更加谨慎,更多的兵力被用于保护漫长的后勤线和清扫后方。
王二狗也感觉到了变化。“慕容崽子……好像没那么疯了?”他疑惑地对刘三儿说。
刘三儿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反正石头砸得少了是好事。”
他们并不知道千里之外戈壁上发生的事情,但战场气氛的微妙变化,却如同青萍之末的微风,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可能正在酝酿。
风,已经起了。而陈骤埋下的种子,正在敌人看不见的角落,悄然生根发芽。阴山下的天平,开始发生一丝极其细微,却至关重要的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