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途回到壹号院时,已是下半夜了。他轻手轻脚洗漱完毕,上床捞过沉睡中的宋峤搂进怀里,指尖在她发丝间轻轻摩挲,眼帘缓缓闭上,却是假寐。宋峤似有感应,在他怀里本能地找了个舒适姿势,呼吸依旧均匀深沉,连眼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躺在床上,花途毫无睡意。即便昨夜已是通宵无眠,今夜他的神经依旧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头脑异常清醒,心绪却沉重如铅。高强走后,他去找了赵朝阳,汇报了自己的发现。赵朝阳听完后,也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两人相对无言,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凝重,彼此都清楚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许久,赵朝阳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锐利如刀:“有几成把握?”
“八成。”花途停顿两秒,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语气斩钉截铁,“赵总,我申请对库存样品进行破坏性全面检测。”
“好,我同意。”赵朝阳颔首,随即补充道,“花途,我完全相信你的判断,但我需要一份完整详细的栅格舵复检报告。记住,整个检测过程,你必须亲自参与、亲自监督,我要的是真实、可靠的数据。”他顿了顿,语气愈发严肃,“我再次授权给你,现在就去仓库调出这批次产品,立刻复检。”
那语气里的决绝,仿佛已做出了某种不容置喙的抉择——身为科学家与科研工作者的责任,让他甘愿排除一切阻碍,坚守正确的立场。
“是,赵总,我现在就去。”花途沉声应道,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与花途一样彻夜难眠的,还有他的导师崔明山。
崔明山在床上翻来覆去,睡意全无。他索性起身走进书房,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色,静静坐在书桌后的椅子里沉思。月光将书房映照得忽明忽暗,添了几分幽深静谧。
得知花途团队出了模拟事故时,他心里就咯噔一下,暗自祈祷千万别是新时的产品出了问题。他立刻给郭时达打电话,对方信誓旦旦,再三保证这批碳纤维栅格舵的原材料完全符合杭科院的航天级标准,绝无半分折扣。当时崔明山正在北京,无法赶回,只能打电话给廖化远,反复叮嘱他务必谨慎处理。
院里成立调查小组的这几天,一直没查出根本问题,崔明山悬着的心稍稍放下。直到昨晚接到郭时达的电话,他才得知了实情——第三批产品存在严重瑕疵,发货负责人弄错单据,将部分不合格产品混入合格品中发给了杭科院。郭时达说自己已经开除了相关负责人,特意提前告知他,让他做好心理准备,若是调查小组查出问题,也好提前想好说辞。
这番推诿塞责的托词,气得崔明山血压飙升。他早知道郭时达唯利是图、惯于以次充好,却没想到对方胆子这么大——这才是第三批产品,就敢如此偷工减料、偷梁换柱。三个亿的合同,履约还不到三分之一就出了质量问题,他这个牵头作保的人,日后该如何自处?一旦上面追究下来,他又该如何洗脱干系?
真是愚蠢至极的蠢货!崔明山在心里暗骂。商人果然都是不可信的,一群目光短浅的蠢货,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急不可耐,全无大局观,简直气死他了。
幸好,他早留了一手。所有文件的签署都是廖化远经手,真要追究起来,他顶多担个“举荐不明”的过错。崔明山望着窗外的月色,眼底闪过一丝晦暗的光。
同样住在上城区的赵朝阳,今夜也失眠了。
当花途汇报爆炸可能与碳纤维栅格舵有关时,他就意识到这事绝不简单。他忽然想起大半年前,崔明山向他提出替换供应商,将峤宇换成新时产品时说的话——“老赵,我用自己的人格和几十年的科研生涯作保,新时改良后的产品绝对符合院里的航天要求。换成他们的产品,不仅不影响实验,还能节省一大笔原材料开支,正好契合今年的财务政策。院里其他部门可未必能省出这么大一笔钱,你好好考虑考虑。”
当时崔明山还递来了一沓新时原材料的送检报告,各项参数确实都达标,价格还比峤宇低了20%,算下来确实今年就能给院里省下不少采购费用。赵朝阳仔细看过报告,对数据很满意,再加上崔明山的打包票,心里已然同意了七八分。毕竟今年北京总部给他下达了节支任务,他身上的压力着实不小。
“老崔,这个项目是你牵头作保的,我们共事这么多年,我信你的判断。”当时他是这么说的,“一切按正规流程来,协同好上下部门。虽然不跟峤宇合作了,但也别得罪人——小峤这姑娘不错,公司产品也是一流,日后说不定还有合作的机会。”
出于财政压力和对崔明山的信任,他没多犹豫就答应了更换供应商的申请。他记得,当时花途还特地写了份分析报告提出质疑,只是那时他被上级任务压得喘不过气,最终没采纳花途的方案。
可现在看来,他当初确实做错了,也信错了人。这次事故的损失何止三千万?幸好花途没出事——若是爆炸造成人员重伤,他这个总院长,也只能引咎辞职了。
赵朝阳心里又庆幸又惶惶不安,眉头紧锁着思索如何才能合理合法、稳妥地处理此事。既然已经确定爆炸根源是碳纤维栅格舵不达标,那崔明山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他这位老同事、老伙计,这些年到底是怎么了?从前那个做事谨慎、一丝不苟的老科研工作者,怎么变得如此毛躁、急功近利?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他辗转反侧的动静,终究吵醒了身旁的老伴。
“老赵,大半夜的不睡觉,你搁这儿琢磨啥呢?”老伴坐起身,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担忧。
“吵醒你了?”赵朝阳放轻动作,“你接着睡,甭管我,我睡不着。”
“咋了?是院里又出啥事了,还是小途他有情况?”老伴追问不休,语气里满是焦急。
“没有,院里没事,花途那小子也好好的。”赵朝阳安抚道,“他停职这几天,天天跟他女朋友待在一块儿呢,好得很,你别瞎操心。”
“那就好,那就好。”老伴松了口气,笑着说,“哎,老赵,啥时候让花途把他女朋友带来给我瞧瞧啊?我可是看着他从博士毕业进院里,从普通科研人员做到总设计师,十几年了,怎么说也算是他半个师母吧?可不比崔明山的夫人辈分低。”
赵朝阳斜睨了她一眼,伸手给她拉了拉被子:“都多大年纪了,还跟人争风吃醋、论资排辈。”
“哼!”老伴不满地撅嘴,“你是不知道,上次院里搞家属慰问聚会,我碰见李菜花了。”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语速飞快地吐槽起来,“你是没看见她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就因为他们家从老城区搬到了西溪云庐,那房价、那消费,是咱们普通人能够得着的?她浑身上下挂满了金玉首饰,趾高气扬的,活脱脱一副暴发户模样,土得掉渣!果然是农村出来的,再怎么打扮也脱不了那股土味。”
“什么农村城里的,都这年代了,早不分这个了。”赵朝阳皱着眉打断她,“现在农村户口比城市户口还吃香呢,不懂就别乱说。”
“我可没乱说!”老伴不服气,“你知道她怎么说的吗?她说自己这辈子值了,虽然没念过书、出身又是农村山旮旯里,可嫁得好,跟着崔明山一辈子没受过苦没遭过罪,比好多城里大小姐都命好。”
她越说越激动,语气里带着几分怒意:“她还说,花途是她和崔明山从小养大的,将来说不定还要给他们养老送终,做真真正正的一家人呢!真是厚脸皮,这话也说得出口!花途的父母虽然走得早,但可是留下了不少家产,就算他没这么出息,这辈子也不愁吃穿,用得着他们养?我可听说了,花途可从没花过他们家一分钱,反而逢年过节给他们送不少好东西。她李菜花不就是仗着崔明山从大学起就是花途的导师,一直带到博士吗?你不也教过花途几年,还是他的直系领导,怎么没见你摆过这种恩重如山的架子?”
“行了,瞎吃什么醋?跟她争这些没意思。”赵朝阳劝道。
“我不是争,就是看不惯她那副嘴脸!再说花途这孩子这么优秀,又长得一表人才的啊,哪个姑娘见了不喜欢他?那个崔敏可配不上,可别瞎埋汰了我们小途。”老伴撇撇嘴,一副瞧不上崔小姐的姿态。
赵朝阳拍拍老伴的手安抚道:“你现在也不用操心了,现在不是有宋峤了吗?我见过那姑娘几次,人长得漂亮,又能干,知书达理还正直有担当,是个顶好的姑娘。”
“”那你找机会把她叫来我看看嘞。我也听说了,你们院里人都在讲,说花途可喜欢她了,还是先追的人家嘞。起初人家都不答应嘞,哈哈哈…”老伴开心的笑道,
赵朝阳想起宋峤给他的印象,赞同地点点头:“等院里这事了结了,我叫他俩来家里吃饭。”
“那感情好!”老伴立刻眉开眼笑,“我给他们做我最拿手的海鲜馄饨吃。”
“嗯,睡吧,不早了,明天我还要上班呢。”赵朝阳轻声道。
一番家常拉扯后,赵朝阳心里反而平静宁和了不少,睡意渐渐袭来,他关掉床头灯,终于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