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离开后的第三天,疗养院加固工程正式按新图纸启动。清晨六点,楚清辞醒来时,沈砚卿已经在厨房准备早餐——不再是简单的面包牛奶,而是按照老夫人留下的“养生食谱”熬制的杂粮粥和蒸蛋羹。
“秦伯一早送来的。”沈砚卿系着围裙,用木勺轻轻搅动砂锅里的粥,“说是老夫人特别吩咐,要监督我们执行调养计划。”
楚清辞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丈夫在晨光中忙碌的背影,心中涌起暖意。这几个月来,他们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确实很久没有这样规律地吃早餐了。
“你今天去现场吗?”她问。
“上午去,下午回来开会。”沈砚卿盛出两碗粥,“加固工程第一天,赵总说有些细节需要现场确认。你呢?”
“上午约了郑怀远教授,讨论医疗伦理基金的运作模式。”楚清辞在餐桌前坐下,“下午要见张薇薇推荐的几位康复医学专家,瑞士那边的设备清单也需要最终确认。”
两人安静地吃着早餐,窗外晨光渐亮。秋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木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七点半,两人一起出门。车子驶出小区时,楚清辞看到秦管家站在路口,手里提着保温桶。“秦伯?”
秦管家小跑过来:“小姐,姑爷,老夫人让我把这个送来,中午要喝的中药汤。”他把保温桶递进车窗,“老夫人说了,要按时喝,她晚上会打电话检查。”
沈砚卿笑着接过:“秦伯辛苦,请转告奶奶,我们一定按时。”
车子重新启动,楚清辞无奈地摇头:“奶奶这是动真格的。”
“也好。”沈砚卿说,“你这段时间确实需要调理。上次体检,医生不是说有点贫血吗?”
八点,楚清辞到达公司。前台小杨递过来一个快递文件袋:“楚总,这是省建筑设计院寄来的,说是您要的图纸复印件。”
楚清辞拆开文件袋,里面是1991年改造工程的完整档案复印件,每一页都盖着设计院的公章,编号清晰。她立即拍照发给赵总,然后仔细翻阅。
档案显示,当年疗养院申请的是“局部维修加固”,但王志远提交的施工方案实际上包含了结构改动。设计院审核时发现了问题,要求补充计算书,但王志远拖了一个月才补交,而且计算书明显有仓促完成的痕迹。
“这里有问题。”楚清辞指着一份文件上的签字栏,“审核工程师签了字,但签字日期比文件日期晚了三天。说明是事后补签的。”
她继续翻看,发现更有意思的记录:设计院在1991年8月曾发函给疗养院,要求对改造工程进行中期检查,但疗养院回复“工程已暂停”。然而从后来的竣工资料看,工程根本没有暂停,而是继续进行了。
“王志远在欺上瞒下。”楚清辞得出初步结论,“他一边糊弄设计院,一边瞒着院里继续施工。”
上午九点,楚清辞来到社科院。郑怀远教授的办公室里堆满了书和文件,但井然有序。看到楚清辞进来,他摘下老花镜:“清辞来了,坐。”
“郑教授,这是医疗伦理基金的初步方案。”楚清辞递上文件,“周明宇想请您的团队帮忙设计运作机制。”
郑怀远认真翻阅:“两百万的基金,不算大,但做得好能起示范作用。我建议分三部分使用:一部分用于医护人员的伦理培训,一部分用于支持特质者家庭的教育,一部分用于资助相关课题研究。”
他拿出一份草稿:“我初步设计了一个‘伦理审查委员会’的架构,由医疗专家、法律人士、社会学者、患者代表共同组成。所有资金使用都要经过委员会审查,确保透明公正。”
楚清辞仔细看方案,设计得很完善。“郑教授,您觉得委员会主任谁合适?”
“我建议请省医德医风办公室的退休主任,老李,他经验丰富,做事公正。”郑怀远想了想,“另外,我听说周文渊主动提出想参与?他虽然是当事人,但正是这样的人才更懂得伦理的重要性。可以让他做个顾问,不参与具体决策。”
这个安排很妥当。楚清辞记下要点,准备和周明宇沟通。
上午十一点,楚清辞接到沈砚卿从现场打来的电话:“加固施工进展顺利,赵总说按这个速度,三周能完成。不过有个小插曲——工人在挖基础时,发现了一个密封的铁罐。”
“铁罐?里面是什么?”
“还没打开,锈得很严重,赵总说可能是当年施工时埋的‘时间胶囊’。”沈砚卿的声音里透着好奇,“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下午吧,我一点左右到。”
中午十二点,楚清辞在公司简单吃了午饭,按时喝了老夫人送来的中药汤——味道确实苦,但喝下去胃里暖暖的。她给老夫人发了条信息:“奶奶,药已喝,很苦但很有效。”
老夫人很快回复:“苦就对了,良药苦口。坚持一个月,让秦伯每天送。”
一点十分,楚清辞到达疗养院。施工现场井然有序,工人们戴着安全帽忙碌着。主楼东侧已经挖开了一个大坑,钢架支撑正在安装。
沈砚卿在临时工棚里等她,桌上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圆柱形铁罐,大约三十厘米高,直径二十厘米,罐口用铅封封着,已经氧化发黑。
“就是这个。”赵总指着铁罐,“挖基础时发现的,埋在一米深的地下。从锈蚀程度看,至少有二三十年了。”
严向东戴着白手套,小心地检查铁罐表面:“没有标记,没有文字。但埋的位置很讲究——正好在新建墙体的基础中心。可能是当年奠基时埋的。”
“能打开吗?”楚清辞问。
“可以,但要小心。”赵总拿来工具,“铅封已经脆了,轻轻撬开就行。”
在众人注视下,赵总用小撬棍轻轻撬开封口。铅封碎裂,罐盖松动。他戴上厚手套,小心地打开罐盖——
里面是一层防潮的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揭开油纸,露出几样东西:一个牛皮纸信封,一个老式胶卷相机,一本红色塑料封面的笔记本,还有几枚已经氧化变色的硬币。
楚清辞小心地取出信封。信封没有封口,里面是一沓照片和几张信纸。照片是黑白的,有些已经发黄,但画面清晰——是疗养院建设时的场景:工人们打地基、砌墙、上梁,还有一张是外公和王志远等人的合影,照片上的人都戴着安全帽,对着镜头微笑。
信纸上是工整的钢笔字:
“1991年10月1日。今日疗养院加层工程奠基,特埋此罐,以记其事。参与工程者:院长楚风远,副院长王志远,设计师刘建国,施工队长赵大勇……愿此楼坚固,护佑病患安康。若他日有缘,后人得见此物,望知前人用心。——楚风远代笔”
信末是所有参与者的签名,一共十二人。
“这是真正的历史见证。”严向东感慨,“你外公做事就是这样,有始有终。”
楚清辞翻开那个红色笔记本,里面是工程日志,详细记录了每天的工作内容、材料用量、遇到的问题。翻到最后一页,她愣住了——
最后一页的日期是1991年11月15日,工程接近尾声时。上面用红笔写着一行字,笔迹与之前的工整记录不同,有些潦草:
“王今日提议改动支撑点位置,说是能省材料。我反对,他说工期紧张,材料不够。争执不下,暂缓决定。但恐其擅自改动,特此记录。——楚”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是后来补充的:“11月20日检查,发现已按王方案改动。与其理论,其称已成事实,返工将超预算。我之过也,未能坚持。”
这是外公留下的直接证据,证明他知道王志远擅自改动,但未能阻止。
“原来外公早就留下了证据。”楚清辞轻声说。
沈砚卿握住她的手:“他当时一定很痛苦。明知不对,但又无力改变。”
“这个铁罐要好好保管。”严向东说,“等‘星火之家’建成,可以在展览室里展示,让参观者了解真实的历史。”
下午两点半,楚清辞和沈砚卿准备离开时,老周急匆匆跑来:“楚总,沈总,有人找你们。”
临时工棚外,站着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深灰色夹克,手里拎着一个旧公文包。他看到楚清辞,微微点头:“楚总,沈总,我是王思源,王志远的弟弟。”
来人正是监控拍到的那个神秘人。此刻在阳光下,楚清辞能清楚看到他的面容——确实和王志远非常相似,但眼神更温和,眉宇间带着书卷气。
“王先生,您找我们有事?”沈砚卿礼貌地问。
王思源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这是我哥哥生前留给我的,说如果有一天疗养院重启,一定要交给负责人。”他顿了顿,“另外,我想……替我哥哥道个歉。”
工棚里,王思源坐在简陋的折叠椅上,手有些颤抖地打开文件袋。里面是厚厚一沓信,每一封都是王志远写给他的,时间跨度从1991年到2022年,整整三十一年。
“我哥比我大两岁,1990年他调到疗养院时,我刚从大学毕业。”王思源缓缓开口,“我们兄弟感情很好,他什么事都跟我说。疗养院改造那段时间,他几乎每周都给我写信。”
楚清辞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日期是1991年9月10日:
“思源,疗养院加层工程开始了,院里资金紧张,材料不够。楚院长让我想办法节省开支,我压力很大。今天去建材市场,发现一批价格很低的钢材,但规格比设计要求的低一级。我在犹豫要不要用……”
第二封信,1991年10月5日:
“用了那批钢材,省了八千块钱,楚院长夸我能干。但我知道这不合规范,晚上睡不着。思源,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第三封信,1991年11月18日:
“和楚院长吵架了。我想改支撑点位置,能再省一笔钱,他坚决反对。但材料真的不够了,如果不改,工程就要停工。最后我还是改了,没告诉他。我知道这是错的,但没办法……”
信一封封看下去,记录了一个人的挣扎和堕落。从最初的小心试探,到后来的心安理得,再到晚年的深深忏悔。
最后一封信写于2022年8月,也就是王志远去世前两个月:
“思源,我时间不多了。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在疗养院改造中做了手脚。那些不合格的材料,那些偷工减料的地方,像石头一样压在我心里三十年。楚院长当年保护了我,没揭发我,但我辜负了他的信任。如果有一天疗养院重启,你一定要替我道歉,替我弥补。”
信纸上有泪渍,已经晕开了字迹。
王思源眼眶泛红:“我哥临终前,一直念叨着疗养院,念叨着楚院长。他说‘我对不起楚老师,对不起那些可能住在里面的人’。他留了一笔钱,让我捐给疗养院的修复工程。”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存折:“这是五十万,他攒了半辈子的钱。密码是我的生日,他说这样我就不能私自用了。”
楚清辞看着存折,心情复杂。王志远犯了错,但他用余生悔恨,最后还想弥补。
“王先生,您哥哥的捐款我们收下。”沈砚卿说,“但您昨天在疗养院附近……”
“我是来实地看看。”王思源坦白,“我想亲眼看看哥哥工作过的地方,看看那个让他愧疚了一生的地方。但我没敢进去,只是在外面转了转。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误会解除了。楚清辞松了口气:“王先生,您哥哥的忏悔我们已经看到了。历史不能改变,但我们可以用现在来弥补。这笔钱,我们会用在结构加固上,确保这座建筑真正安全。”
王思源站起身,深深鞠躬:“谢谢你们。”
下午四点,王思源离开后,楚清辞和沈砚卿回到市区。夕阳西下,车流如织。
“历史真的很复杂。”楚清辞看着窗外的车流,“王志远不是坏人,他只是一个在压力下做了错误选择的人。”
“大多数人都这样。”沈砚卿说,“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在灰色地带挣扎。所以宽容和救赎才那么重要。”
晚上七点,两人在家吃饭。按照老夫人的食谱,晚餐清淡但营养均衡。饭后,楚清辞在书房整理今天的资料——时间胶囊的内容,王志远的信件,王思源的捐款……
九点半,她刚准备休息,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喂,您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请问……是楚清辞女士吗?”
“我是,您是哪位?”
“我……我是刘建国。”老人声音哽咽,“1991年疗养院改造工程的设计师。我看到了新闻,知道疗养院要重启……我有话要说。”
楚清辞心跳加速。又一个历史当事人出现了。
“刘老先生,您在哪里?我们什么时候方便见面?”
“我在老家,腿脚不方便了。”刘建国说,“但有些资料,我一定要交给你。我儿子明天会去找你,他在市建筑设计院工作。”
挂断电话,楚清辞立即告诉沈砚卿。
“1991年的设计师……”沈砚卿思索,“如果他愿意提供资料,也许能更完整地还原历史。”
“我担心的是,”楚清辞说,“如果他知道的真相更残酷怎么办?我们已经知道了外公的挣扎,王志远的忏悔,如果还有更深的……”
“那就面对。”沈砚卿握住她的手,“历史已经发生了,我们无法改变。但我们可以选择如何对待它。”
深夜十一点,楚清辞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沈砚卿从背后抱住她:“别想了,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砚卿,我觉得历史像个无底洞。”楚清辞转过身面对他,“我们每挖一层,就发现下面还有一层。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挖到底。”
“也许根本不需要挖到底。”沈砚卿轻声说,“也许只需要挖到我们能理解、能接受的那一层。然后,在上面建新的东西。”
这个比喻让楚清辞心中一亮。是啊,他们不是在考古,是在重建。历史需要尊重,但不需要被它困住。
“睡吧。”沈砚卿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楚清辞闭上眼睛,在丈夫温暖的怀抱中慢慢入睡。
而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一个年轻人正在整理父亲的遗物。他是刘建国的儿子,在市建筑设计院工作。父亲今晚突然打电话,让他找出一个封存多年的文件袋。
文件袋找到了,放在书架最高处,落满了灰尘。他小心地打开,里面是泛黄的图纸、计算书,还有一本工作日志。
他随手翻开日志,一页页看下去。父亲工整的字迹记录着当年的点点滴滴。翻到某一页时,他停住了,眼睛瞪大。
那一页的日期是1991年11月25日,工程竣工后一周。上面写着:
“今日楚院长私下找我,问我是否知道王改动设计的事。我答知道。他沉默良久,说‘我也有责任’。然后交给我一份文件,让我保管,说如果将来出问题,这就是证据。”
日志后面附着一份文件的复印件,标题是《关于疗养院加层工程质量问题的说明》,签名是楚风远。
年轻人立即拍照,发给了楚清辞。发完信息,他看着手机屏幕,犹豫了一下,又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爸,您给我的资料我看了。那个楚院长留下的文件……您觉得我应该全部交出去吗?”
电话那头,苍老的声音沉默了很久:“交吧。真相……该见光了。”
深夜的城市,灯火渐熄。而在几个家庭的暗夜里,三十年前的往事,正在一点点浮出水面。
楚清辞的手机在床头柜上亮了一下,收到了一条新信息。但熟睡中的她,要到明天清晨才会看到。
那将是一个新的开始,也是一个旧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