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涤荡之后,整个京都仿佛焕然一新,连一些藏在暗处的“老鼠”也蠢蠢欲动,想要爬出来见一见久违的天光。
深夜,临溪阁的灯还亮着。
同样未能安眠的,还有二房的两位,楚恒与郑瑛莲。
楚恒想着府衙积压的公务、坊间愈传愈盛的流言,以及越来越恣意妄为的楚洛书,只觉得头痛欲裂。
郑瑛莲则暗自权衡利弊,思忖着失去了白沐庭这座靠山之后,她们是否还能在这偌大的京都立足,又是否还有必要效忠那位新主。
数年夫妻,同床异梦,各怀心思,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两人才恍惚睡去。
淅淅沥沥的雨一直下到次日午后才渐渐停歇,天色却依旧灰蒙,空气潮湿而压抑,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
那位被二房排挤、闲置已久的老账房先生周德仁,被楚洛书的人以“请教旧年账目疑点”为由,请到了临溪阁一间僻静的书房。
周德仁年近花甲,鬓发斑白,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袍,却掩不住眼神的清亮与锐利。
他朝案后那位看似病弱的公子恭敬行礼,眉宇间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与审视。
楚洛书命人奉上热茶,屏退左右,只留楚枫在门外守着。
他没有多作寒暄,直接将那本精心处理过的旧账册和几封伪造家信推到周先生面前,声音虚弱却清晰:“先生为侯府操劳半生,忠心可鉴。近日我整理旧物,偶然发现这些……心中实在难安,唯恐辜负祖业,更怕府中生出不忍言之事。先生是账目上的老行尊,还请您帮我瞧瞧,这其中……可有什么不妥?”
周德仁狐疑地接过,起初只是随意翻看,但很快,神色便凝重起来。
他仔细摩挲纸页的质地,辨认墨迹的年代,比对一笔笔看似寻常却暗藏玄机的账目,以及那些“家信”中所提及的“生意分红”与“特殊打点”。
他的手指微微发抖,脸色逐渐铁青,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这……这……”他猛地抬头,眼中尽是震惊与愤怒:“大公子,这些账目……分明做了两套!还有这些信……这指向的……”
他话音未尽,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所有线索,皆隐隐指向二房楚恒与郑瑛莲中饱私囊、挪用公中款项,甚至可能牵扯更不可告人的勾当。
楚洛书适时地咳嗽起来,面露悲戚与无奈:“我也不愿相信……可白纸黑字在此。自侯夫人离去后,管家对牌就交到了婶娘手中,侯爷走后,侯府更是以二房为尊。二叔二婶平日待我们虽不算亲厚,却也未曾苛待,我总以为……终归是一家人。”
他拿帕子捂嘴剧烈咳嗽,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
周德仁不忍,上前为他倒了杯茶,轻轻顺背。
片刻之后,才听楚洛书继续道:“如今侯府正值多事之秋,闻溪尚在学堂,云舒年纪又小,而我这般身子……若此事为真,侯府声誉何存?祖宗基业岂不毁于一旦?”
他语气恳切,带着深重的无力与哀戚:“先生,我该如何是好?若直接捅破,家丑外扬,侯府颜面扫地;若隐而不发,岂不是纵容蠹虫,啃噬根本?”
周先生望着眼前看似病弱无力、却一心系着家族的大公子,再想到二房这些年的跋扈专横、对他这老臣的排挤打压,一股热血直冲心头。
他一生忠于武宁侯府,忠于老侯爷,岂能坐视奸人蛀空基业?
他蓦地站起身,因激动身形微晃:“大公子!此事绝不可姑息!老朽虽人微言轻,但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侯府百年家业被小人侵蚀!这些证据……至关重要!”
他紧紧攥住那账册与信件,如握千钧:“大公子放心,老朽知道该怎么做!必会在合适的时机,让该知道的人——亲眼看见这些东西!”
他并未明说究竟要给谁看,但楚洛书知道,这位老账房在侯府经营多年,自有他的门路与可信之人,或许是府中仍忠于旧主的老仆,或许是能与御史台通声气、与侯府有旧的言官。
这就够了。
楚洛书虚弱地点点头,眼中写满“依赖”与“感激”:“一切……就托付给您了。万请小心,二叔他们……并非善类。”
“老朽明白!”周德仁郑重一揖,将证据仔细收进怀中,神色决然地退了出去。
望着周德仁离去的身影,楚洛书眼底的虚弱与悲戚渐渐褪去,转而覆上一层冰冷的沉静。
这步棋,已然落定。
火种既埋,只待东风起,便可燎原。
楚枫悄步走入:“公子,周先生已从小门安全离开。”
“嗯。”楚洛书低应一声,目光再度投向窗外。
院中积水未干,倒映着依旧阴沉的天色。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武宁侯府的天……很快,就要变了。
而二房的楚恒与郑瑛莲,此刻仍沉浸在昨日被官府敲打的懊恼、以及对楚洛书日益增长的嫉恨之中,丝毫未曾察觉,一场足以将他们彻底吞噬的惊涛骇浪,已在脚下悄然涌动。
周德仁怀揣着那本要命的账册与信件,并未直接归家。
他拐过几条湿漉漉的巷弄,在一家不起眼的茶肆二楼临窗坐下,手指因激动而微颤,溅出的茶水落在陈旧斑驳的木桌上。
他没有等太久,一个头戴斗笠、身形干练的中年男子悄无声息地在他对面落座。
“周老,何事如此紧急?”
周德仁深吸一口气,将油布包裹推过去,苍老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将此物,务必亲手交予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张大人。就说……是故武宁侯旧仆,以性命相托,恳请张大人看在昔日同袍之谊,彻查侯府蠹虫,莫让忠烈之门蒙尘!”
男子重重点头,将东西贴身藏好,起身离去时如鬼魅般融入楼下往来的人流。
望着窗外灰败的天空,周德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已将半生忠魂都押在了这一局之上。
几乎在他离开临溪阁的同时,另一场风暴的引线也已被点燃。
楚洛书眼中的虚弱与悲戚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沉静。
他并未枯坐等待,周德仁前脚刚走,他后脚便同楚枫道:“二叔近日不是正为府衙那桩漕粮沉船案焦头烂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