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宣旨太监熟练地掂了掂荷包的份量，脸上立刻堆起了真切的笑容，又简单寒暄了几句吉祥话，便心满意足地带着人离去。
时值正月初，屋檐下的冰棱犹自悬挂，寒意未消。
细碎的雪花又开始飘飘洒洒地落下，刚刚才打扫干净的庭院，转眼又铺上了一层浅浅的白。
待宣旨的一行人离去，楚闻溪转身，将手中的圣旨交给垂手恭立的楚忠。
他的目光，却已越过老管家，望向了廊下。
只见楚洛书披着一件厚重的灰鼠皮大氅，静静立在廊边的梅树旁。
他脸色依旧苍白，但映着稀薄的冬日暖阳，难得地透出了一丝几不可见的暖意。
庭院的雪光映照着他沉静的侧脸，仿佛连日来的阴霾也随着这道圣旨散去了一些。
“正月里，不宜大动干戈，也不宜见血光。”楚闻溪走到兄长身侧，望着又开始飘雪的灰蒙天空，呵出一口淡淡的白气：“等出了正月，天气暖和一些，再彻底清点二房留下的那些烂摊子也不迟。”
楚洛书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扫过庭院。
几个小厮正踩着梯子，小心地敲打廊檐下那些可能伤人的冰棱子，清脆的碎裂声不时响起。
丫鬟们抱着新裁剪的锦缎，步履轻快地在回廊间往来穿梭，虽然年节已过，府里却因这场变故的落定，重新透出了几分新春应有的忙碌与生机。
“库房的账目，倒可以先着手理一理。”楚洛书的声音依旧清淡，却带着掌控局面的沉稳：“二房安插的那些眼线、钉子既已清理干净，正好让忠叔挑选几个绝对可靠的人手，先将库房里的大项物品盘查清楚，做到心中有数。”
正说着，穿着一身簇新胭脂红小袄的楚云舒，像只欢快的小鸟儿般从月洞门里跑了进来，发髻上缀着的珊瑚珠串随着她的跑动簌簌作响，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眼睛却亮晶晶的，满是雀跃：“大哥！二哥哥！厨房的管事妈妈说，元宵节要扎好大好大的鳌山灯呢！”
楚闻溪弯腰，细心地替妹妹系紧被风吹得有些松动的兜帽带子，然后转头对楚洛书道：“对了，兄长，几位族老递了帖子过来，说过两日要来府里，商议开春后祭祖的具体事宜。”
“一切按旧例办便是，不必过分张扬，但也不可失了礼数。”楚洛书语气平静，顿了顿，补充道：“倒是祠堂的修缮可以抓紧些进行，母亲和祖母生前……最看重这些。”
兄妹三人说着话，一同穿过长长的回廊。
路过庭院时，看到老花匠正在仔细修剪过年时摆放的金橘盆景。
楚闻溪停下脚步，关切地问：“兄长，你屋里的地龙这几日可还暖和？今年这倒春寒实在厉害，比冬日里更甚，千万仔细别着了凉。”
“无妨，炭火足得很。”楚洛书轻轻摇头，目光却投向院里那片铺天盖地的皑皑白雪，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怅惘和淡淡的期盼：“等开了春，天气真正暖和起来，让花匠移几株白梅到临溪阁外就好。”
书房里，楚忠早已捧着几本厚厚的账册等候多时。
楚闻溪在书案后坐下，翻开那朱红的封皮，指尖在几处被墨笔特意圈注出来的条目上顿了顿，沉吟道：“这些田庄的亏空，数额不小，追讨起来难免又要费些周折。暂且记下，也等出了正月再说吧。”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密的雪花，悄无声息。
楚洛书执起小炉上一直温着的药茶，浅浅呷了一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过于清俊而略显苍白的眉眼。
他放下茶盏，状似随意地问：“陛下今日……可有问起什么？”
“只在临走前，顺口问了一句你的病情可好些了。”楚闻溪合上账册，抬眼看向兄长：“还特意提了，等开春后御苑的梅花盛开时，邀你一同前去赏梅。”
暮色渐渐四合，将庭院染上一层温柔的蓝灰色。
楚云舒抱着一个精致的小手炉，蹦蹦跳跳地跑来书房，催促两位哥哥去暖阁用晚饭。
兄妹三人沿着挂满了崭新琉璃灯的回廊，并肩向着暖阁走去。
明亮的雪光与温暖的灯光交织，映照着窗棂上鲜艳的新窗花，沉寂许久的武宁侯府，终于渐渐恢复了世家大族应有的、温暖而踏实的烟火气息。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楚洛书独自一人站在临溪阁外的廊下，望着被积雪反射得微亮的夜空。
寒山寺的方向，隐约有悠远而沉静的钟声穿过寒冷的夜风传来，若有若无。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拢了拢袖口，那里藏着空落大师相认时赠予的那串触手温润的菩提子。
就在檐角一块冰凌承受不住重量，“啪嗒”一声落地摔得粉碎的脆响中，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清风，悄无声息地立在了楚洛书的身旁。
来人动作自然地伸出手，轻轻为他拂去肩头不知何时落上的少许雪花，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赞同的轻责：“不在屋里好生待着，跑出来吹这冷风做什么？你的身子自己还不知道当心？”
楚洛书只觉得一股温和的暖流自肩头那人掌心传来，瞬间驱散了周围的寒意。
他并未回头，也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反而淡淡地反问：“不知沈公子深夜突然造访，有何贵干？”
顺路来看看生意伙伴。沈星然轻笑：上次借你商队运的那批粮食，可是帮了大忙。
各取所需罢了。楚洛书转身凝视他：不过你深夜前来，总不会专程为道谢？
沈星然轻笑一声：怎么，无事便不能来看看你了？
沈星然嘴角噙笑，突然凑近：元初总是这么谨慎。那我直说了，北境要起风波，朝廷很快就要议粮草调度。你我的生意……怕是避不开了。
楚洛书瞳孔微缩，他当然明白这话中深意，眼下他的商队分布广阔，沈星然又有镖局，还掌控了部分漕运，一旦边关生变，他们的生意网络就会成为各方争夺的命脉。
武宁侯府不涉朝政。楚洛书声音清冷：生意是生意。
楚洛书微微侧头，在夜色雪光中定定看向沈星然那张俊美得近乎完美的脸庞。
沈星然任由他打量，嘴角噙着玩味笑意：元初这般看着我作甚？莫非我脸上沾了东西？
楚洛书目光未移，语气平静却石破天惊：我在想……你这张脸，真的就是你原本的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