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幽深,翠色欲滴,水汽氤氲如纱,将一切喧嚣隔绝在外。林玄盘膝坐在一块被溪水冲刷得光滑如镜的青石上,双目紧闭,气息却不似往日那般平稳悠长,反而带着一丝压抑的紊乱。
他正在“忘却”。
忘却的并非仇恨或记忆,而是已然深入骨髓的武功招式。今日,轮到了那套刚猛无俦的降龙十八掌。
他的精神世界里,一条由精纯内力凝聚而成的金色巨龙正盘踞咆哮。它不是虚影,而是林玄对这套掌法所有理解和感悟的具象化。见龙在田的蓄势待发,飞龙在天的磅礴雄浑,亢龙有悔的无尽悔意……十八种变化,十八种神髓,构成了一条完整而强大的“龙”。
而此刻,林玄要做的,就是亲手将这条龙打散。
他以意志为刀,斩向那熟悉的龙身。第一掌“亢龙有悔”的意境被他强行剥离,掌势中的那股刚猛劲力瞬间失去了约束,化作一股狂暴的能量洪流。紧接着是“飞龙在天”,那股升腾之势被抽离,能量再次炸开。一招,又一招……
精神世界中的金龙发出了无声的悲鸣,寸寸碎裂,鳞甲飞散。现实中,林玄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滚滑落。
那条“龙”是他内力的引导者,是能量的河道。如今河道被毁,积蓄了数十年的雄浑内力便如决堤的洪水,失去了方向,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经脉传来灼烧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钢针在血肉中穿刺搅动,五脏六腑都似要移位。
“噗——”一口鲜血抑制不住地喷出,染红了身前的青石。
一道纤细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带着淡淡的草药香气。叶玲珑看着他痛苦的模样,秀眉紧蹙,眼神复杂。她不懂他为何要自废武功,但她能看出,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修行。
“你还想不想要命了?”她的声音清冷,像山谷中的溪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她没有等林玄回答,素手一翻,几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已夹在指间。她认穴之准,世间罕有,手腕轻抖,银针便刺入林玄背部的几处大穴,动作轻柔而精准。一股阴凉之气顺着银针渡入,暂时封住了几条最狂暴的内力洪流。
随即,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几粒墨绿色的药丸,不由分说地塞进林玄嘴里。药丸入口即化,化作一股奇异的清流,迅速游走四肢百骸,那股清流带着草木的韧性,虽无法完全遏制住暴走的内力,却像在洪水中投入了无数柔韧的水草,引导、分流,极大地缓解了那股撕裂般的痛苦。
这是她用毒的知识反向推演出的灵药,以毒攻毒,以柔克刚,专治这种内力失控的绝症。
林玄紧咬牙关,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退缩。剧痛非但没有击垮他的意志,反而让他更加清醒。他清晰地感知到,那些被打散的、属于降龙十八掌的能量碎片,正以一种更原始、更纯粹的形态,重新融入他的四肢百骸。
它们不再是“掌”,不再是“招”,它们就是力量本身。
舍弃这些早已刻入本能的“形”,才能得到那超越一切招式的“意”。西门吹雪的剑意,李寻欢的刀意,皆是如此。他们早已不必拘泥于一招一式,心之所向,便是剑之所指,刀之所向。
舍得,方能得。他心中默念着。
就在此时,一阵极轻微的破空声自谷口传来,比蜂鸣更细,比柳絮更轻,却带着致命的杀机。
三支淬着幽蓝光芒的短矢,呈品字形射向林玄的后心、咽喉与眉心。出手之人隐匿功夫极高,时机也抓得恰到好处,正是林玄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看似最虚弱的时刻。
叶玲珑脸色一变,身形一晃便要阻拦,但另一侧的阴影里,一道刀光如毒蛇出洞,封死了她所有的救援路线。青龙会的杀手,从不会单独行动。
生死一瞬。
林玄依旧闭着眼,仿佛对外界的杀机毫无所觉。他体内暴走的内力因这股外部的刺激,竟瞬间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他没有思考,甚至没有动用任何一门他所熟悉的武功。
他只是本能地,抬起右手,向着身后随意地一掌拍出。
这一掌,没有名目,没有章法,平平无奇,就像乡间农夫随手一挥。
然而,掌风到处,空气却发出一声沉闷如龙吟般的巨响。那三支见血封喉的短矢在半空中便被一股无形的磅礴大力震成了齑粉。紧接着,那股力量余势不衰,化作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墙,狠狠地撞在了谷口的一处岩壁上。
“轰!”
一声巨响,数人合抱的岩石应声而碎,乱石穿空。藏匿在岩壁后的三名杀手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这股蛮横无匹的掌力碾得筋骨寸断,血肉模糊。
林玄缓缓收回手掌,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迷茫,随即化为一片清明。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方才那一击的感觉依然清晰。没有招式的束缚,没有内力的固定流转路线,他只是想“摧毁”身后的威胁,于是,那股被打散的、属于降龙十八掌的刚猛真髓便自发地凝聚,以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完成了他的意志。
威力,竟比他全盛时还要强上三分。
叶玲珑击退了偷袭她的刀客,闪身回到他身边,看着谷口的惨状,眼中满是惊骇。她看向林玄,轻声问道:“你……你这是什么掌法?”
“没有掌法。”林玄轻声回答,脸上浮现出一丝明悟的微笑,“只有一颗想出掌的心。”
他知道,自己的路,走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