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挥鞭不轻不重,既能驱使马匹,又绝不会惊扰到车厢内分毫,确保马车始终行进在最平稳舒适的状态。
其专业熟练程度,简直不像位高权重的罗网首领,反倒像是个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老车夫,倒是不负他曾经中车府令的身份。
他脸上那谦卑、温顺、甚至带着一丝谄媚的笑容,仿佛是用刻刀雕琢上去一般,牢牢固定在脸上。
嘴角的弧度精准得毫无偏差,即便在无人看到的时刻,也不曾松懈分毫。
时间在车轮单调的滚动声中悄然流逝。
月上中天,清冷皎洁的辉辉光如水银泻地,洒遍广袤而沉默的秦川大地,为这片黑土地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银纱。
当星斗逐渐西斜,东方天际泛起第一缕鱼肚白。
继而逐渐染上淡淡的青白色时,马车前方,荒原的尽头,出现了一处可供歇脚的、看起来颇为简陋的驿站轮廓,土黄色的矮墙在晨曦微光中显得孤零零的。
赵高轻轻一勒缰绳,将马车稳稳停在了驿站旁一处相对干净、背风的土坡之下,最大限度地避免了清晨的寒风吹拂车厢。
他迅速而轻盈地跳下车辕,落地无声,显示出极高的轻身功夫。
快步走到车厢门帘前,他并未直接伸手掀帘。
简单整理衣袍后,隔着那层粗布帘子,以手抚胸,极其恭敬地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生怕惊扰了车内人清梦的小心谨慎。
“先生,天色将明,车马劳顿整夜。前方有简陋驿站,虽条件粗鄙,然亦可稍避风寒。
不知先生是否需入内稍作休憩?
高已命人提前清理出最干净的上房,备好了温热汤水以供洗漱解乏。”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谦卑,几乎带着恳求的意味。
“若先生不喜驿馆喧嚣杂乱,嫌其俗气,高也可即刻安排人手。
就在此处僻静之地,为先生就地烹煮一壶清晨采来的嫩尖清茶,略解鞍马劳顿之乏意。一切但凭先生吩咐。”
他甚至不敢再呼道尊称谓,生怕车里的人有别样的想法。
车厢内,静默了片刻,逸长生似乎被他的声音从浅眠中唤醒,缓缓睁开了眼。
他并未立刻回应,目光落在微微晃动的车帘上。
仿佛能透过帘子,审视着外面那个保持着躬身姿势、一动不动的恭敬身影,衡量着他的诚意与心机。
片刻之后,一个略带鼻音、仿佛真是刚被唤醒、还带着一丝慵懒睡意的声音,才慢悠悠地从帘后传出。
“不必麻烦,烹茶即可。”
“谨遵先生吩咐!”
赵高立刻应声,声音里充满了如蒙大赦般的感激与喜悦,仿佛得到的是什么天大的恩赏。
他立刻转身,手势隐秘而迅速地打出几个指令,阴影中立刻有如同鬼魅般的罗网低阶成员无声出现。
以最快速度架起小巧精致的红泥小炉,取来清澈的泉水与一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紫砂茶具,开始一丝不苟地执行烹茶指令。
整个过程鸦雀无声,效率高得惊人。
而赵高本人,则亲自守候在马车旁寸步不离,如同最忠诚的护院猛犬,只是这猛犬此刻收敛了所有爪牙,只剩下温顺。
他甚至细心地将马车调整了一下角度,确保初升的朝阳不会直接照射到车厢窗户上。
阿飞在车厢内透过缝隙看到这一幕,嘴角抽搐了一下,再次低声对叶孤道。
“这服务……真是没谁了。我看李大哥家以前隔壁伺候瘫痪老太爷的邻居都没这么周到。”
叶孤城目光扫过窗外那缕逐渐升起的炊烟,以及赵高那肃立等候的背影,淡淡道。
“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他能屈能伸至此,心中所图,必然极大。”
简单的茶饮过后,马车继续前行。
接下来的三日,行程波澜不惊,晨昏交替,咸阳城那如同蛰伏的洪荒巨兽般庞大、威严、黑色的轮廓,终于在视野尽头的地平线上,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有压迫感。
这三日里,赵高将其“侍奉”之道,简直演绎到了登峰造极、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
其用心之深、揣摩之细、执行力之强,令车厢内见多识广的叶孤城与心思单纯的阿飞都时常为之侧目,甚至感到一丝匪夷所思。
每日清晨,不等逸长生撩开车帘,甚至不等他醒来,赵高便早已悄无声息地恭立在车辕旁等候。
他总会提前备好三盆温度截然不同的清水:一盆滚烫冒着蒸汽,用以净面醒神;
一盆温热适中,触感舒适;
一盆则掺入了收集来的清晨露水,沁凉宜人,以备逸长生一时兴起、想要提神之用。
而他手中托着的布巾,更是细致地分为了粗麻、软棉、真丝三样,叠放得整整齐齐,边角都对得一丝不差,如同呈送御前的贡品。
“先生,”每当逸长生有所动静,赵高的声音总会适时响起,永远是那种经过精心拿捏的、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谦卑的温润。
“晨露清寒,朝阳初升,不知先生今日是喜热汤驱散睡意,还是欲尝清泉之冽以醒神明?
各类布巾俱已在此,请您随意选用。”
其态度之自然,语气之真诚,仿佛这原本就是他份内最重要的工作。
至于饭点,那更是赵高展现其“心思入微”、“揣摩上意”的绝佳舞台。
他总能提前在沿途罗网预设好的歇脚处,变戏法般摆开四到六种风格迥异、截然不同的餐食。
有南楚风味的稻米清粥配以脆嫩的腌笋,有北地风格的炙烤羊肉与香脆的胡饼,有东齐特色的海鲜羹汤,甚至还有西戎风格的奶块与酥酪……
每一类都做得极为地道、原汁原味,显然厨师都是专门带来的各地高手。
最令阿飞咋舌难忘的是途中一次临时起意的野炊。
两只肥美的野兔和两只羽毛鲜亮的山鸡,被不知何时埋伏在附近的罗网暗卫无声无息地迅速送来,食材新鲜得仿佛还在跳动。
赵高亲自挽起华贵的袍袖,露出苍白但异常稳定的手腕。
动作麻利至极地剥洗处理,手法干净利落得堪比经验老到的屠夫,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