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长生满意地点点头,慢条斯理地喝完碗底最后一口粥,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擦了擦嘴,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话语并非出自他口。
他放下手帕,又抛出一问,语气依旧平淡:“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你又作何解?”
扶苏精神一振,立刻挺直腰板,将自己被灌输的理解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声音清晰而流利。
“太傅言,此句意为:对于百姓,可以驱使他们去做事,但不必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此乃君王统御万民之道,便于施政,免生事端。”
这是他自幼接受的教导,被视为帝王心术的一部分。
“呵。”
逸长生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辛辣的嘲讽,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
“好一个‘便于施政,免生事端’!说穿了,不就是愚民之术吗?
把百姓当牛马驱策,不让他们开智明理,自然就温顺听话,任人宰割。
这便是你父皇……嗯,或者说历代许多帝王奉行的法家精髓之一。”
他毫不避讳地直指不堪的内在,言辞犀利如刀。
扶苏心头一震,他隐约知道父皇治下法度森严,对民智开化……似乎并不热衷。
先生此言,如同在他心湖投下一块巨石,激起千层浪。
他想起偶尔听闻的,关于徭役繁重、民间偶有怨言的事情,以往只觉得是刁民无知,此刻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这法子,短期看,省事。长期呢?”
逸长生眼神锐利如刀,直刺扶苏,仿佛要看到他灵魂深处去。
“把万民都当蠢货,不许他们知道真相,不许他们思考对错。
你以为捂住了他们的耳朵眼睛,他们就真成了瞎子聋子?
不,他们会用自己的方式去猜,去传,去信。
结果就是——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一点火星子,就能在愚昧的干草堆上燃起燎原大火。
王朝更迭,多少是源于官逼民反?多少是源于这‘不可使知之’积累的滔天怨气?!”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得扶苏心神摇曳,仿佛看到了历史长河中,那些因民怨沸腾而崩塌的王朝幻影。
“真正的统御之道,”逸长生语气放缓,带着一种俯瞰历史的苍茫与洞悉,“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他刻意停顿,强调句读的不同,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对于百姓,若他们能理解、能做到,就放手让他们去做(由之);
若他们暂时做不到、不理解,那就耐心教导,让他们明白其中的道理(知之)。
开启民智,让万民知法明理,懂稼穑穑,通百工,知道朝廷政策为何如此,知道自身权益何在,知道如何通过律法途径解决问题……
这样的百姓,才会真正认同你的统治,成为帝国的基石,而非随时可能引爆的火药桶。
这就是我为何要引导你的小师兄,在长安建万民书院,也是你承乾小师兄那‘教天下人,学天下事’宏愿的根本。”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染力,描绘出一幅清明、充满生机的盛世图景。
扶苏彻底呆住了。
原来一句话的断法不同,意思竟能天差地远。
先生所言的“由之、知之”,与他自幼所学的“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简直是云泥之别。
一幅截然不同的治国画卷在他眼前缓缓展开——那不是依靠严刑峻法和愚弄百姓维持的稳定,而是依靠开启民智、赢得民心铸就的繁荣与稳固。
与那“愚民以驭”的短视权术相比,高下立判。
他胸中激荡着难以言喻的憧憬,仿佛看到了一条通往真正长治久安的光明大道。
父皇的铁腕统治固然强大,能扫平六合,但先生所指的路……
似乎更能承载一个帝国的万世基业,更能让天下欣欣向荣。
他看向逸长生的眼神,充满了震撼与更深沉的敬服,那是一种对智慧和境界的由衷钦佩。
逸长生看着扶苏眼中闪烁的、如同星辰被点亮般的光芒,知道这颗种子已经种下。
他话锋一转,抛出第三个问题,语气变得悠远而深邃:“‘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句何解?”
扶苏这次没有立刻回答太傅的教导,他凝神思索片刻,结合《抡语》带来的冲击和方才的震撼,尝试着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太傅言,逝去的光阴如同这流水,昼夜不停地奔流而去。圣人以此感慨时光易逝,劝人珍惜。”
这是最普遍,也是最稳妥的解释。
“嗯,珍惜时光没错。”
逸长生颔首,随即眼中掠过一丝深邃如星海的光芒,仿佛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了卦堂的屋顶,看到了那无垠的宇宙。
“但只看到‘珍惜’,未免流于表面,格局小了。”
他站起身,青衫微拂,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咸阳宫阙在晨光中显露的巍峨轮廓。
阿飞和叶孤城也被这问题吸引,不约而同地放下碗筷,目光聚焦过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期待。
“逝者如斯夫……”
逸长生重复着,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与天地间某种无形的脉动相合,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奥妙。
“它道出的,是这天地间最根本的一条法则——变易。”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他缓缓吟诵,声音不高,却仿佛蕴含着星辰生灭、沧海桑田的轨迹。
“日月星辰在变,山河大地在变,草木枯荣在变,王朝兴衰在变,人心思虑亦在变。
这世间唯一不变的,就是‘变’本身。
时光如同这流水,前一刻的水流已逝,下一刻的水流方来,奔流不息,永无止境,万事万物皆在变化。”
他的话语不再是简单的释义,而是承载着他对天地宇宙运行至理的感悟,化作实质般的道韵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卦堂。
卦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随着他的话语流动。
阿飞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宏大意志扫过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