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农王老蔫接过那还带着体温的饼子,有些受宠若惊,他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咧嘴露出缺了门牙的嘴,憨笑道。
“咳,辛苦啥,都是混口饭吃,力气活儿,习惯了。
是嘞,托朝廷的福,前天是来了一哨新兵,听口音是山东那边来的,个顶个的壮实,跟小牛犊子似的!
营里伙房的张胖子昨儿还跟我念叨,说这萝卜以后怕是要多送两筐才行,那帮山东小子,啃起萝卜来跟啃甘蔗似的,嘎嘣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浑然不觉自己这随口的家常闲话里,已经带出了新兵的来源地、大致体格特征以及军营需求可能增加的信息。
不远处,另一个扮作收山货、土布行商的暗探,正和“顺昌布行”一个嘴唇上刚长出绒毛的小学徒,在街边的豆浆摊上搭话。
暗探付钱给摊主,给小学徒也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
“小兄弟,看你袖口沾了些靛蓝的染料,是‘顺昌布行’的吧?
手艺活儿不容易啊。我这边收点零碎布头、边角料,回去做鞋垫用,价钱好商量。
听说你们布行最近忙得很?是水师那边要换夏装了?”
那小学徒嗦了一口热豆浆,烫得直抽气,含糊地抱怨道。
“可不是嘛!忙得脚都快打后脑勺了!新营那边催得急,林千总还亲自来铺子里催过进度,说耽误了操练时节,上头要打板子的!
唉,昨天刚量完最后一批,是我们李师傅去的,回来还嘀咕呢,说后山那个新建的了望哨位置太偏太陡,送个样布、量个尺寸都得吭哧吭哧多走二里冤枉地,累死个人……”
他抱怨着路途的艰辛,却在不经意间,点出了新建了望哨的存在以及其相对偏僻的位置信息。
……
城北,夜香集中倾倒点,恶臭熏天,苍蝇嗡嗡成群。
一个戴着破草帽、穿着打补丁汗衫、脸上也刻意抹了些污垢的精瘦汉子(东厂暗探),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
捂着鼻子,凑到一个刚倒完夜香桶、正坐在旁边石墩上歇脚、抽着旱烟袋的老汉身边。
他掏出一小瓶用劣质陶瓶装着的、味道刺鼻的烧酒递过去,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老哥,这活儿真是……辛苦!来一口,驱驱晦气,也解解乏。”
那夜香郎赵老汉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到酒瓶,黯淡的眼神亮了一下,也没客气,接过来仰头就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让他舒服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舒展了一些。
“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暗探装模作样地跟着抱怨,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尤其跑那些卫所军营那边,规矩大,时辰还卡得死!
稍微去早去晚都不行。听说前些日子城西那边换防,连倒夜香桶的时辰都乱套了?”
赵老汉咂咂嘴,又灌了一口酒,愤愤不平地用烟袋锅敲着石墩:“可不是嘛!新来的那帮军爷,规矩就是多!
头两天,晚上倒桶的时辰,硬是给拖了快一个时辰!害得老头子我靠在墙根底下喂了半宿的蚊子!
有个当官模样的还出来呵斥,说什么‘营中戒严’,‘不得喧哗’……呸!倒个粪桶也戒严?穷讲究!”
他带着醉意,愤愤地抱怨着,却清晰地透露出卫所换防初期内部管理异常紧张、戒备森严的信息。
……
江西按察使司衙门旁,临时辟出、戒备森严的“金算房”。
门窗紧闭,空气沉闷而污浊,混合着墨汁、纸张、汗液以及提神醒脑的廉价熏香味道。
十几张长条桌案拼凑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如同小山般的卷宗、纸条、各地送来的名册副本。
十几名被紧急征调来的“金算子”——有东厂内擅长文书推理的档头,有锦衣卫里经验丰富的老刑名,甚至还有两名从户部借调来的、精于钱粮账目、对数字异常敏感的老吏。
此刻正伏在案前,或奋笔疾书,或眉头紧锁地对照着几份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记录,试图从中找出隐藏的联系。
烛火和油灯的光芒摇曳不定,映照着他们一张张疲惫不堪、却又因高度专注而显得有些亢奋的脸庞。
室内安静得可怕,只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纸面的簌簌声,以及偶尔因久坐而忍不住发出的、压抑的咳嗽声。
一个头发已然花白、戴着厚厚水晶磨片眼镜的老吏(原是户部一名不起眼的钱粮主事,姓周),小心翼翼地将三张来自不同地点、不同来源的纸条推到桌子中央。
用枯瘦的手指依次点着上面的记录,声音因激动和缺乏睡眠而带着一丝颤抖与亢奋。
“诸位请看这三条!德兴,五月初七,夜香郎赵某报:城西卫所新兵营,夜间倾倒秽物时间异常延后约一个时辰,营内曾有喧嚣声,隐约闻听军官训斥士卒之声。”
“福州,五月初九,菜贩刘某(其表弟在码头力役)报:马尾港水师新营,伙房临时多购鲜鱼二十斤,言有‘贵客’至,然未言明贵客身份,神色略显匆忙诡异。”
“泉州,五月初十,布行学徒王某(‘顺昌布行’分号)报:后渚港新设哨所负责修缮的工匠抱怨,新哨所了望窗口开孔尺寸有误,需返工,预计延误工期两日,工匠头目被上官责骂。”
周老吏推了推鼻梁上沉重的眼镜,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同僚,声音陡然提高:“诸位!请将这三条信息连起来看!
五月初七,德兴城西卫所因新兵换防入营,内部管理出现混乱,戒备等级异常提升(这从夜香倾倒延迟、营内喧嚣训斥可推断)!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此地防务在短期内出现了可供利用的‘缝隙’!而仅仅两天之后,隔了数百里之遥的福州马尾港水师新营,便出现了身份不明的‘贵客’临门!
这‘贵客’是谁?是否与德兴新兵营暴露出的‘异常’与‘缝隙’有关?他们是否是得知了德兴的防务漏洞,从而汇聚福州,商议趁虚而入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