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开了第一页。
纸张边缘有些卷曲,是他之前愤怒的摔在地上时留下的痕迹。用手指,一点点把那褶皱抚平。纸张的触感粗糙,像手上的旧茧。
这一夜,苏言没有睡。
他靠在床头,没开灯,就借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光,看了一整夜剧本。
不是在阅读,更像在执行一个程序。眼睛扫过一行行黑字,那些文字进入大脑,却不激起任何波澜。故事里的拳击手在挣扎,流血,嘶吼。而他只是个旁观者,一个没有感情的读码器。
第二天,王姨送来早餐时,苏言已经坐在轮椅上,在客厅窗边等着。
他吃掉所有食物,没有反抗,没有表情。
他知道,身体不再属于自己。只是一个需要被维持基本机能,以便将来为顾夜宸所用的工具。他需要能量,不是为了活下去,而是为了被使用。
吃完早餐,王姨收走餐具,没多说一句话。
整个上午,苏言都待在窗边。腿上放着那本剧本,但他没有再翻开。只是看着窗外。看着脚下甲虫般爬行的车辆,看着远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出的刺眼太阳光斑。
这个世界在运转,而他被隔离在外。
下午两点整。
门禁系统发出轻微的电子提示音。
王姨走过去,打开门。
一个女人走进来。
苏言转动轮椅,朝门口看去。
那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身材高挑,穿着一套剪裁精良的灰色西裤套装。头发一丝不苟的盘在脑后,脸上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锐利而冷静。
她不是那种和蔼可亲的老师。她身上有种和顾夜宸相似的气质,一种长期身处高位而形成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她走到苏言面前,伸出手:“苏先生,我姓刘。从今天起,负责您的表演课程。”
她的手保养的很好,但指尖冰凉。
苏言没有伸手去握。只是看着她。
刘老师并不在意,自然收回手,目光落在苏言腿上的石膏上,然后又移到他的脸上。那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的剖析着他。
“顾先生说,您很有天赋。”她开口,声音和外表一样,专业而缺乏温度,“我们来看看。”
她没有拿出任何教案或书籍,只是拉过一张椅子,在苏言面前坐下。这个距离很近,让苏言感到冒犯。
“看着我。”刘老师说。
苏言的视线对上了她的。
“现在,忘掉你的腿,忘掉你坐在轮椅上。”她的声音不大,却有种催眠般的力量,“挺直你的背。”
苏言下意识动了一下,但长久以来的习惯让他只是象征性的挺了挺。
一只手,突然按在他后心位置。
是刘老师的手。
那只手隔着一层棉质衣服,掌心却像一块烧热的铁,强硬的抵着他的脊椎。
“我说的,是挺直。”她重复道,手上力量加重。
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从后背传来,强迫他的胸腔打开,肩膀向后展。身体被迫摆出一个挺拔、充满力量感的姿态。这个姿势让他感到陌生和不适。
“呼吸。”刘老师的另一只手,按在他腹部,膈肌的位置。
苏言呼吸一滞。
“你现在是靠胸腔在呼吸。短,而且浅。像一个溺水的人。”她的手指在他腹部轻轻下压,“用这里。把气吸到这里来。”
她的指尖像一个精准的探针,找到了他身体的核心。
苏言试图照她的指令去做,但身体因为紧张而僵硬,完全不听使唤。
“放松你的肩膀。”刘老师的手从他后背移开,转而捏住他的肩膀。她的手指很有力,精准的找到他因为紧张而隆起的斜方肌,用力的按了下去。
一阵酸痛传来。
苏言闷哼一声,身体不自觉的向前缩。
“不要对抗。”刘老师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同情,“你的身体是一件乐器。如果它一直是紧绷的,就发不出任何声音。现在,它是一件残次品。”
残次品。
这个词,让苏言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停止了对抗。他放松了身体,任由那个女人在身上按压,调整。他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偶,被一个陌生人摆弄着。
“很好。”刘老师松开手,“现在,我们来读一点东西。”
她没有碰那本大纲,而是从自己的手包里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递给苏言。
那是一首很短的现代诗。
“念。”
苏言接过那张纸,纸张的质感很硬,边缘锋利。他低头,看着上面的字。
开口,声音干涩平直,像一台老旧的录音机。
“风停了...”
“停。”刘老师打断他,“看着我,念。”
苏言抬起头,对上她那双镜片后毫无感情的眼睛。
“风停了...云也死了...”他继续念,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
“你在报告天气吗?”刘老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我没有看到风,也没有看到云。我只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在对着我背诵天气预报。”
苏言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再来。”刘老师命令道。
“风停了...云也死了...河水忘记了流动...”
“你的河水在哪里?我没有听到水声。你的声音,比这栋房子里的空气还要干燥。”
“再来。”
“风停了...”
“停!你的‘风’呢?它吹过哪里?是吹过你的脸,还是你的头发?它带走了什么?是温度,还是希望?”
刘老师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凿向他封闭起来的内心。
苏言握着纸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纸张的边缘,深深嵌进了掌心。
“我不知道。”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你当然不知道。”刘老师向后靠在椅背上,“因为你死了。你的心,在你说出第一个字之前,就已经死了。”
她看着苏言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苏言,顾先生花钱请我来,不是让我教一具尸体怎么说话。”
“他要的是一个演员。一个能让观众相信他所经历的一切的演员。”
“如果你做不到,我不介意告诉他,他买回来的,是一件没有用的残次品。”
她的话,比任何辱骂都更伤人。
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苏言低下头,看着自己那条打着石膏的腿。他看到自己那双因为愤怒跟屈辱而微微颤抖的手。
他是一个被人买回来的东西。一件正在被评估价值的商品。
他慢慢的抬起头,重新看向刘老师。
他的眼神变了。
那里面不再是空洞,而是燃起了一簇小小的黑色火焰。那不是希望,那是被逼到绝境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恨意。
他再次开口。
“风停了。”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气音,仿佛那阵风真的刚刚从他唇边溜走,带走了最后一丝力气。
“云也死了。”
声音更低,染上了一层灰败绝望的质感。
刘老师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光。
她没有打断他。
苏言继续念下去。他没看那张纸,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仿佛她就是他所有痛苦的源头。他把对顾夜宸所有的恨跟所有的不甘,都灌注进了这短短的几行诗里。
念完最后一句,他脱力的靠在轮椅靠背上,大口的喘着气。他的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满是汗水。
客厅里一片安静。
刘老师看着他,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她才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今天就到这里。”她说,声音依旧是那种专业冷淡的调子,“明天同样的时间。”
她没有给苏言任何评价,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只是拿起自己的手包,转身,走向门口。
在王姨为她打开门的时候,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苏言一眼。
“苏先生,”她说,“痛苦,也是一种天赋。前提是,你会使用它。”
说完,她走了出去。
门在她身后合上。
苏言一个人坐在巨大的客厅中央。夕阳的余晖从落地窗斜射进来,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
那里,被纸张边缘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红色印痕。
一丝血珠,正从那道印痕里,慢慢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