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震动的时候,顾夜宸正用冷水洗脸。
出租屋的卫生间狭窄跟昏暗,镜子布满陈旧水渍。看着镜中那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胡茬没刮干净,眼窝深陷,头发长期缺乏打理,干枯。
拿起那台老年机,屏幕上显示着一条彩信。
没有发信人姓名,只有一个号码。
点了进去,一张电子门票的图片加载出来。纯黑底色上,印着白色艺术字体——涅盘个人巡回画展,最后一站,最后一天。
下面一行小字,展馆的地址跟今天的日期。
没有附言,没有多余的字。
顾夜宸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许久没动。他知道是谁发的。除了苏言,不会有第二个人。
邀请,还是审判?
关掉屏幕,水珠顺着下颌线滴落,砸在老旧瓷砖上。他不知道该去,还是不该去。去了,是再惊扰苏言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不去,又是辜负这场无声邀约。
他还是换上一件最干净的旧外套,走出了门。
画展最后一天,工作日的下午,展厅里人不多。空旷,安静,只有零星的脚步声跟压低的交谈声在巨大空间里回响。
顾夜宸走进去,像一滴水汇入大海,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身上廉价的衣物跟朴素的气质,与这个充满艺术与格调的环境格格不入。
不敢抬头去看那些巨幅宣传海报,上面有苏言如今的样子。只是低着头,顺着展厅路线,一幅画一幅画的看过去。
每一幅画,都是一道狰狞伤疤。
看到一幅画,名为《无窗之屋》。画面上,无数没瞳孔的眼睛从四面八方的墙壁里长出来,冰冷的注视着画中央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小人影。顾夜宸呼吸一滞,想起了那些被他安插在别墅各处的摄像头。
又看到一幅画,名为《断翅》。一只纯白飞鸟被金色锁链缠绕,羽翼被折断,鲜血浸染羽毛,头颅却依旧高傲的扬起,望向画面之外遥远的天空。想起了苏言被锁在房间里,一遍遍对他说“放我走”时的眼神。
他走的很慢,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朝圣,也像一个罪犯在回顾罪证。这些画作里没有一张出现他的脸,每一笔,每一划,都在控诉着他的罪行。
苏言把所有痛苦都画出来。那些他曾经施加的,无法言说的伤害,如今被赤裸裸悬挂在墙上,供全世界的人观赏,赞叹,解读。
艺术,成了最残忍的审判。
终于走到展厅最中央。
那里,只挂着一幅画。
整个画展的核心,所有痛苦的源头。
画的名字,叫《囚鸟》。
顾夜宸脚步,像是被钉在原地,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画面冲击力极强。背景是浓稠化不开的黑,一个巨大华丽的鸟笼占据绝大部分空间。鸟笼的栏杆由黄金打造,上面镶嵌璀璨钻石,闪着冰冷昂贵的光。
鸟笼之中,一个瘦削,看不清面容的少年,正被无数根透明丝线捆绑着四肢跟身体。那些丝线一端连接着皮肤,另一端则系在鸟笼的各个角落,将他以一种扭曲又无力的姿态固定在半空。
身上,长出一对残破的翅膀,翅膀上的羽毛稀疏,沾染着血与泪。他没挣扎,只是微微仰头,仿佛在透过笼子缝隙,看一场不属于自己的日出。
整个画面充满压抑的美感跟极致的绝望。那不是家,不是庇护所,那是一个用爱与财富精心打造的,无法挣脱的牢笼。
顾夜宸看着那幅画,眼中再也看不到别的任何东西。
仿佛能穿透画布,看到那个被囚禁的灵魂。那是苏言,被他亲手折断翅膀,锁进牢笼的苏言。甚至能感受到画中人每一次被丝线勒紧的疼痛,每一次呼吸里带着的无望。
想起了苏言锁骨上那个蝴蝶纹身,想起他用亲吻覆盖那片皮肤时的病态满足。
曾以为那是爱,是独一无二的占有。
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那对苏言而言,是多么残忍的烙印。
顾夜宸身体开始无法控制的轻微颤抖。
他慢慢的,不受控制的伸出手,想去触摸画布上那个被困住的身影。想碰一碰他,想告诉他,对不起。
指尖在距离画面只有几厘米的半空,骤然停住。
他有什么资格去触碰?
他就是建造这座牢笼的恶魔。手上沾满苏言的血与泪,他的触碰,只会带来更多的肮脏跟痛苦。
那只伸出的手,在半空僵硬片刻,像被抽干所有力气似的,无力的垂落下来。
一滴滚烫液体,砸在他冰冷的手背上。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顾夜宸站在那幅名为《囚鸟》的画前,高大身躯微微佝偻。他没发出任何声音,没抽泣,也没哽咽。
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通红的眼眶中无声滑落,划过憔悴的脸颊,消失在粗糙的衣领里。
这是对他迟来的,最彻底,也最残忍的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