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天光微亮。
顾夜宸的车准时停在公寓楼下,一道沉默的影子,融入城市苏醒前的宁静。
苏言拉开车门坐进后座,没看驾驶位上的人,只报了个地址。那是一家画材店,离他的画室不远。
顾夜宸一言不发,启动汽车。
车子平稳的汇入车流,苏言靠着椅背,闭上眼,像是养神。眼皮覆盖的黑暗下,思绪却异常清晰。他在回味昨天的感觉,将曾经的主宰者踩在脚下的权力感。
新奇,但似乎,也仅此而已。
车在画材店门口停下,苏言却没动。
“去城东的长安巷,”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买份甜豆浆,巷口第三家,没招牌的铺子。”
顾夜宸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顿。
城东长安巷,横跨大半个城市,现在是早高峰,一来一回至少两小时。那个铺子苏言知道,只清晨营业,去晚了什么都买不到。
第一个命令,任性,毫无道理。
苏言透过后视镜观察顾夜宸的反应,想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错愕不耐,或是愤怒。但他什么都没看到。
顾夜宸沉默几秒,重新设定导航,再次启动车子。他的侧脸线条紧绷,表情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苏言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他忽然觉得无趣。全力挥出的一拳,打在棉花上,所有力道被悄无声息的化解,自己反倒因为用力过猛有些踉跄。
他要的不是顺从,是反抗,是被压抑的怒火,是对方不甘却又不得不屈服的挣扎。
可顾夜宸什么都不给。
一个多小时后,车停在长安巷附近。顾夜宸解开安全带:“您在这儿等我。”
苏言没说话,看他下车,挺拔瘦削的背影很快汇入远处排队的人群。
他等了很久,久到不耐烦。他看着顾夜宸跟个普通上班族似的,安静的排在长队里,等那碗豆浆。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空气都有些燥热。
终于,顾夜宸回来。他拉开车门,递过来一份用纸碗装着,还冒着热气的豆浆。
苏言接过来,打开盖子,浓郁的豆香跟甜气瞬间弥漫开。
喝了一口。
他盖上盖子,随手把豆浆放在旁边座位。“太甜了,”他淡淡道,“去画室吧。”
顾夜宸的目光在豆浆上停顿一秒,依旧什么都没说,发动汽车。
苏言靠在椅背上,烦躁感从心底攀上来。折腾一早上,换来的不是报复的快感,是加倍的空虚。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模仿过去最憎恨的那个人。
用无所谓的态度,践踏另一个人的时间和心意。
车子抵达画室楼下,已近中午。太阳升到头顶,毒辣的炙烤着大地。
苏言下车前说:“就在这儿等。我画完叫你。”
顾夜宸“嗯”了一声。
苏言关上车门,走两步,又停下,转过身敲了敲车窗。
顾夜宸降下车窗看着他。
“把车熄了,”苏言的语气不带任何情绪,“我不喜欢引擎声。”
说完转身就走,没再回头。他知道,熄了火的车在这种天气里,就是个巨大的烤箱。他就是要顾夜宸在那个烤箱里,感受什么叫无望的等待。
画室里冷气开得很足。
苏言站在画架前,一个线条也画不出。脑子里反复出现那辆停在烈日下的黑色轿车。
他烦躁的放下画笔,走到窗边,拉开一角百叶窗朝下望。
那辆车就停在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他看不清车里的人,但能想象顾夜宸正坐在驾驶位上,任由汗水浸湿衬衫。一动不动。
他为什么不出来?他可以下车,找个阴凉的地方待着。他甚至可以离开,这份屈辱的工作,他随时可以不干。
但他没有。
苏言的心情更糟了。这种机器人似的服从,让他的所有刁难都显得幼稚,像一场独角戏。他折磨的仿佛不是曾经高高在上的顾夜宸,只是个没灵魂的躯壳。
这报复有什么意义?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正午到下午。苏言在画室里来回踱步,画不出一笔,无法静心。感觉自己也被困在那个闷热的铁盒子里,呼吸困难。
终于,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焦灼,拿起手机给顾夜宸发了条信息。
【上来。三楼,307。】
信息发出不到五分钟,画室门被敲响。
苏言打开门,顾夜宸站在门口。他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几缕贴在额角,脸色因闷热有些发红,身上的衬衫更是湿透,紧紧贴在瘦削的脊背上。但他依然站的笔直,眼神平静无波。
“苏先生。”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苏言盯他几秒,侧身让他进来。“在这儿待着。”扔下一句话,他自己走到画架前,重新拿起画笔。
他背对顾夜-宸,假装专心画画,但所有注意力都在身后那人身上。
他听到顾夜宸走到房间角落,再没了声音。没坐下,没说话,甚至呼吸声都轻的几乎听不见。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毫无征兆的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的响。
苏言终于画完最后一笔,放下画笔,对角落的影子说:“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画室。楼道里很安静,只有外面巨大的雨声。
走到楼下,苏言看着外面瀑布似的雨幕,停下脚步。
顾夜宸跟在他身后,也停下。他手里没伞。
“去把车开过来。”苏言冷冷命令,语气冰冷。
停车场离这里有一百多米的露天距离。
顾夜宸看他一眼,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雨幕。
苏言站在屋檐下,看着那身影在暴雨中迅速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雨水瞬间浇透他全身,步伐却没任何踉跄,径直跑向停车场。
几分钟后,黑色轿车亮起车灯,穿过雨幕,稳稳停在苏言面前。
苏言拉开后座车门,坐进去。
车里空气冰冷潮湿。顾夜宸全身滴水,湿透的黑发贴在脸上,水珠顺着他苍白的下颌线不断滑落,没入湿漉漉的衣领。握着方向盘的手因寒冷,指节有些泛白。
苏言靠在干燥柔软的座椅上,闻着空气里顾夜宸身上的湿冷水汽,本该感到快意。
但他没有。
他只觉一股说不出的烦躁跟郁闷堵在胸口。想看顾夜宸狼狈,想看他愤怒,想看他抱怨。
可是眼前男人,只是沉默的启动汽车,打开暖风。温热的风从出风口吹出,首先吹向的,却是后座的苏言。
顾夜宸仿佛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屈辱。他只是在履行一份工作,精准高效,不带任何个人情绪。
苏言忽然明白,他的所有报复都落了空。
他不是在折磨顾夜宸,是在折磨那个无能为力,被囚禁在过去的自己。他试图通过角色互换疗愈曾经的伤口,结果发现,自己只是在伤口上划开新口子,让它腐烂得更深。
他以为自己是执刀人,到头来,真正被凌迟的却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