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里的时间是生了锈的齿轮,每一格转动,都带着沉重单调的摩擦声。
顾夜宸早已不是那个站在闪光灯下,被无数人簇拥的影帝。在这里,他只是个编号,一个穿着统一囚服,剃着板寸头的囚犯。曾经精心保养的手,如今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布满厚茧跟细小的伤口。他身上所有关于“顾夜宸”这个名字的痕迹,都在被这里的环境一点点磨平,剥离。
他拒了所有人的探视,家人,曾经的律师,一概不见。他如受伤的野兽躲进洞穴,拒绝任何外界的窥探,无论是同情,怜悯,还是幸灾乐祸。他彻底封闭了自己,在麻木规律的作息里,用沉默对抗着时间的流逝。
白天是无尽的劳动,身体的疲惫能暂时压制住脑中翻腾的思绪。可一旦到了夜晚,当监舍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他的世界就只剩下苏言。
苏言的脸,苏言的眼泪,苏言在他身下颤抖的身体,还有苏言最后看他时那双空洞无物的眼睛……这些画面,一部无限循环的默片,在他脑里反复上演。他一遍遍回忆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从最初的相遇到最后的决裂。
他曾以为那是爱,一种极致,不容分享的占有。他以为自己为苏言打造的是一座华丽圣殿,将他奉为唯一的珍宝。他亲手为他纹上标记,让他彻底属于自己。他享受着苏言的依赖跟恐惧,将那视为独一无二的羁绊。
可为什么,每当回忆起那些他自以为深情的瞬间,心脏就一阵紧攥,疼的无法呼吸?为什么苏言最后那句“我祝你……此生再也得不到所爱”,会成了一句日夜不息的诅咒,烙在他灵魂深处?
他想不明白。不,是不敢去想。他宁愿沉浸在这种混乱的痛苦中,也不愿去面对那个可能将他彻底摧毁的答案。
这天是监狱固定的“学习日”,每个监区都会分发一些过期的报纸跟杂志。这是囚犯们为数不多能与外界产生一丝联系的时刻。多数人都在嘻嘻哈哈的翻看娱乐版或者体育版,对那些遥远世界里的花边新闻评头论足。
顾夜宸一如既往的沉默。他对这些早已不感兴趣。他只是机械的接过一份皱巴巴的报纸,目光毫无焦距的在上头游移。这份报纸的法制版面占了很大篇幅,油墨的气味廉价又刺鼻。
忽然,他的视线被一个加粗标题攫住。
从前影帝顾某案,深度剖析“pUA式关系”中的精神控制与非法拘禁。
“顾某”。
两字是烧红的烙铁,瞬间烫伤了他的眼。他呼吸停滞一秒,全身血液仿佛都在那一刻凝固。周遭的喧闹退潮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一行黑色的,冰冷的铅字。
他握着报纸,过度用力,指节泛白,指尖微颤。他强迫自己一个字的读下去。
报道行文冷静客观,没有丝毫娱乐八卦的噱头。它将他的案子作为一个典型案例,请了法律专家跟心理学家进行深度解读。为保护受害者的隐私,报道中通篇用“受害人苏先生”来指代苏言。
……在本案中,犯罪嫌疑人顾某利用其社会地位跟资源优势,对受害人苏先生实施了典型的精神操控,俗称‘pUA’。其主要手段包括:一,切断受害人原有的社会支持系统,如迫使其辞去工作,更换联系方式,使其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二,通过持续性的打压跟贬低,摧毁受害人的自尊与自信,让其产生‘只有我才是对他好’的错误认知;三,建立奖惩机制,以情绪的阴晴不定和物质的给予剥夺,操控受害人的情绪,使其为了获得片刻的安宁而不断妥协……
每个字,都是一把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剖开他用“爱”精心包装的过往,露出里头腐烂腥臭的内里。
“切断社会支持系统”……他想起自己是如何轻描淡写的让苏言辞掉他热爱的替身工作,如何扔掉苏言的旧手机,断了他跟所有朋友的联系。当时他告诉苏言:“外面太复杂了,我会保护你。”现在,报纸上的白纸黑字告诉他,那不叫保护,那叫“孤立”。
“摧毁自尊”……他想起无数夜晚,他抚摸苏言的脸,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你的演技不行,那些导演只是想利用你。”“你太天真了,没有我,你会被人骗得骨头都不剩。”他以为那是为苏言好,是为他剖析现实。现在,专家告诉他,那叫“打压”和“贬低”。
报道继续向下。
……更严重的是,当精神控制无法满足其病态占有欲时,顾某采取了非法剥夺他人人身自由的极端行为。他将自己的住所改造为一座‘牢笼’,通过物理手段限制苏先生的人身自由。这种行为已严重触犯我国刑法,构成非法拘禁罪。心理专家指出,这种将伴侣‘宠物化’跟‘私有化’的行为,源于极端的控制欲和安全感缺失,并非健康的爱,而是一种具有毁灭性的情感绑架……
牢笼,非法拘禁,情感绑架。
这些冰冷,精确的词语,是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向顾夜宸一直以来为自己构建的心理防线。
他脑中浮现出那个被他称为“家”的顶层公寓。他亲手挑选的顶级隔音材料,他引以为傲的智能安保系统,那些没有他的指纹跟密码就无法打开的门……他曾得意的向苏言展示这一切,说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城堡。
可现在,他眼前出现的是另一幅画面:苏言拍打着门板,哭着求他放自己出去;苏言蜷缩在落地窗前,是一只被困住的鸟,绝望的望着外面的天空;苏言被锁在房间里,无论如何哀求都得不到回应……
那不是城堡。
那是一座他亲手为苏言打造的,金碧辉煌的监狱。
报纸的最后一部分,提到了此事对受害人造成的深远影响。
……据了解,受害人苏先生在解救后,出现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表现为噩梦,惊恐,回避社交等症状。这种由亲密关系暴力造成的心理创伤,其恢复过程往往是漫长而痛苦的。我们在此呼吁,社会应对类似的精神虐待行为予以足够重视,并为受害者提供及时的心理援助与法律支持。
“创伤后应激障碍”。
顾夜宸的瞳孔猛的一缩。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苏言会在深夜里突然惊醒,浑身冷汗的尖叫;为什么在他靠近时,苏言的身体会不受控制的僵硬跟颤抖;为什么苏言的眼神会从最初的清澈明亮,变得越来越空洞,麻木。
他一直以为那是苏言在闹脾气,是欲擒故纵,是用这种方式博取他的关注。他甚至为此不耐烦,用更强硬的方式去“惩罚”他的不乖。
原来,那不是闹脾气。
那是苏言的灵魂在发出痛苦的求救信号。
而他,那个自诩为全世界最爱他的人,却亲手将他的求救信号一次次掐断,把他推向更深的深渊。
哗啦——
报纸从他脱力的手滑落,飘落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
顾夜宸缓缓的弯下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冲到角落的盥洗池边,剧烈的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涌上喉咙。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的滑坐在地。
他不是爱人。
他是个罪犯。
他不是在给予爱,他是在施加伤害。
他不是苏言的庇护所,他是苏言的灾难,是他的噩梦,是他所有痛苦的根源。
那张报纸,一份迟来的判决书,将他所有的自我辩解跟虚伪的深情击得粉碎。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到了自己犯下的罪行是多么的丑陋跟不可饶恕。
他所谓的爱,不是爱。
那是一种毁灭。他不是想爱苏言,他只是想把他变成一件完美的,只属于他的,不会说话也不会逃跑的藏品。
并为此,亲手毁了他。
监舍的灯光惨白的照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的长且扭曲,一个狰狞的怪物。顾夜宸抱着头,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的颤抖。
一声压抑的,困兽哀鸣似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溢出,消散在监狱冰冷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