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的活干完了,工程队转场去下个城市。
卡车颠簸在高速上,车厢里塞满了人还有行李,空气里汗味尘土味混在一块。顾夜宸蜷在角落,闭着眼,每次震动,骨头都泛着酸疼。这几个月的劳作,把他身上最后一点影帝的矜贵都磨掉了,换来一身粗糙皮肤跟一道道细小伤疤。
身体习惯了疲惫,精神上,因为前几天那封基金会邮件,有了点微弱支撑。犯错的代价,变成了保护他人的力量。这念头像是黑暗隧道尽头的一点微光,让他才没在无尽的自我折磨里烂掉。
傍晚,卡车驶入新城市。这地方比之前待的繁华得多,高楼林立,满眼霓虹。工头一挥手,带一帮人钻进路边一个满是烟火气的大排档。
“先吃饭,吃完去新工地宿舍。”工头嗓门贼大,给每人扔了瓶啤酒。
塑料椅子油腻腻的,桌上还留着上桌客人的汤渍。顾夜宸面无表情的坐下,拧开一瓶最便宜的啤酒。他很久没尝过饥饿以外的味道。食物于他而言,不过是维持身体运转的燃料。
周围工友大声划拳,讨论这城市的消费多高,哪的活计工钱更多。嘈杂人声跟汽车鸣笛声还有炒菜的油爆声,混成一曲凡尘交响。顾夜宸,就是这曲子里一个沉默又不合群的音符。
他正机械的往嘴里扒饭,视线无意间被大排档对面一栋商业楼的巨幕广告吸过去。屏幕正放着汽车广告,流线型车身在空旷公路上疾驰。顾夜宸瞥了一眼,漠然的移开目光。这些东西,连同他过去的生活,都像上辈子的事了。
低头,看着满是厚茧跟划痕的手,这双手签过上亿的合同,也亲手给苏言戴上过昂贵的珠宝。现在,只能握住粗糙砖石跟冰冷钢筋。
广告换了。
一阵空灵的钢琴声响起,跟大排档的喧嚣格格不入。顾夜宸动作一顿,再次抬头。
屏幕上,一幅幅画接连闪过。画里是浓烈的色彩跟蓬勃的生命力,有的像燃烧的火焰,有的像深邃海洋,每一幅都带着挣脱束缚,向往自由的强烈欲望。
顾夜宸心里莫名一揪。他不懂画,却被画里那种几乎要溢出屏幕的力量击中。
画面一转,切到一间画室。一个清瘦的背影站在巨大的画架前,身上是件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干净利落的小臂。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给他周身镀了层金色轮廓。
那人微微侧头,像是在端详作品。镜头有点模糊,只捕捉到一个柔和又坚毅的下颌线。
顾夜宸手里的筷子‘啪嗒’一下掉在地上。他浑身僵住,血液像是在瞬间凝固,下一秒又疯狂冲向心脏,心跳剧烈得快要撕开胸膛。
是他。
就算只是一个背影跟一个模糊的侧脸,他也认得出来。那是刻进骨子里,烙在灵魂深处的轮廓。
是苏言。
他呼吸急促,死死的盯着屏幕,眼睛都不眨一下,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画面。周围的吵闹声全没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块巨幕,还有屏幕上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广告旁白的声音清晰响起,每个字都像一把重锤,重重砸在顾夜宸心上。
“用色彩挣脱黑暗,用画笔重塑生命。新锐画家苏言,首场个人画展——《涅盘》,即将在万达艺术中心,盛大开幕。”
“苏言。”
当这两个字从广告里念出来,顾夜宸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真的是他。苏言,他的苏言,现在成了个画家。
最后,屏幕上是画展的巨幅海报。苏言站在画作前,正面朝着镜头。他的眼神不再是过去的温顺或后来的破碎,是一种顾夜宸从未见过的,带着疏离的平静跟坚韧。那双眼睛里,有星辰跟旷野,唯独没有他。
广告词最后两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钉,死死烙进顾夜宸脑子里。
涅盘。
凤凰浴火,而后重生。
苏言走出了他亲手打造的地狱,在烈火里焚尽所有痛苦跟枷锁,得了新生,他把那些不堪的过往,变成了画布上的惊世之作,变成了万人瞩目的光。
而自己呢?
顾夜宸低头,看着满是泥污的裤腿跟那双开了胶的破鞋。他还在地狱里。不,他就是地狱。他以为这几个月的自我折磨是赎罪,现在看来,多可笑。
苏言在天上,成了遥远的星光。
而他,在地下,是见不得光的烂泥。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个城市的距离,是天堂跟地狱。
“老顾,你咋了?饭不吃了?”旁边工友推他一把。
顾夜宸猛的回过神,摇摇头,喉咙干涩的说不出话。他重新拿起一双筷子,却再也吃不下一口饭。满嘴都是苦味,比他喝过的任何中药都苦。
他只是沉默的,一口一口喝着那瓶便宜啤酒,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却浇不灭心里那场焚心蚀骨的大火。
那晚,工程队的车走的时候,顾夜宸没跟上去。他提着那个破行李包,一个人站在陌生城市的街头,像个被世界扔掉的孤魂野鬼。
他远远望着那栋楼的屏幕,广告已经换成了别的,但苏言的脸,跟“涅盘”两个字,却在他眼前反复打转,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