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展厅里只剩下顾夜宸一个人。
白天的喧嚣跟人潮尽数褪去,此刻只剩寂静。顶灯的光线柔和的洒下,把一幅幅画作的轮廓勾勒的清晰又孤寂。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颜料气味,混合了这个空间独有的,属于艺术的沉默。
顾夜宸的脚步很慢,甚至有些迟滞。他像个最虔诚的朝圣者,从第一幅画开始,一幅幅看过去。
他走过那些明亮又晦暗的色块,走过那些扭曲又挣扎的线条,每一幅画都是苏言灵魂的一个切片,他看到压抑,看到痛苦,看到绝望中迸发出的,近乎惨烈的生命力。
这些画作,他曾在无数新闻报道跟艺术评论里见过图片。但当他亲身站在这里,被这些巨大的,充满冲击力的原作包围时,他才真切感到那种几乎要吞噬人的,撕心裂肺的真实。
这些痛苦,都是他亲手施加。
他曾以为自己打造的是一座华美的牢笼,里面囚禁着他心爱的珍宝。直到此刻,他才清晰看到,那不是牢笼,是一座活生生的地狱。而他,就是那个亲手把苏言推下去的恶魔。
他终于走到展厅最中央的位置。
那幅名为囚鸟的画作,静静悬挂在那里。
画面上,一只羽翼残破的鸟被禁锢在交错的,荆棘似的线条中。羽毛失去了光泽,一只翅膀无力的垂落,上面沾染暗红的,早已干涸的色块。可它的眼睛,却亮的惊人。那双眼睛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穿透画布的,对天空最纯粹的渴望。
顾夜宸站在画前,一动不动。
他仿佛看到了苏言,看到那个在画室里,身上沾着颜料,眼里闪着星光的少年,看到那个被他锁在别墅里,日渐沉默,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的青年,看到那个躺在病床上,了无生气,仿佛随时都会碎裂的身体。
画中的鸟,是苏言的灵魂。而那些困住它的线条,是他顾夜宸的爱。一种扭曲自私跟毁灭性的爱。
他曾一遍遍亲吻苏言锁骨上的纹身,告诉他,他是只属于自己的藏品。现在他才明白,那不是印记,是烙刑。他每一次自以为是的爱抚,都是在加深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喉咙里像堵了团烧红的炭,灼烧着五脏六腑。心脏被无形的手攥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尖锐刺痛。
他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微颤。想去触摸画面上那只残破的翅膀,想去抚平那些褶皱,想告诉它,对不起。
可他的手,在距离画布只有几厘米的地方,骤然停住。
他没资格。
他这个刽子手,没资格去触碰受害者的伤口。
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手臂无力的垂下。他狼狈的低下头,肩膀控制不住的颤抖。一滴滚烫液体砸在冰冷地板上,碎成一小片深色水渍,第二滴,第三滴...
眼泪无声滑落,带着迟到了太久的悔恨跟痛楚。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那脚步声很轻,很稳,一步一步,不疾不徐,清晰的回荡在空旷展厅里。顾夜宸的身体瞬间僵硬。
他不需要回头,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这世上,只有这个人的脚步声,能让他全身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
苏言停在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
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面前的画。一个无声忏悔,一个平静审判。
时间仿佛被拉的很长很长。
“我画它的时候,以为会恨你一辈子。”
苏言的声音很平静,像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没有波澜,没有起伏,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
这句话,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的刺入顾夜宸的心脏。他猛的闭上眼,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来面对苏言任何形式的指责跟憎恶。可当苏言用这样平静的语气说出“恨”字时,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不堪一击。
“对不起...”
顾夜宸的声音嘶哑的不成调,每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碾磨出的碎片。他不敢回头看苏言的眼睛。
“如果能重来...”
他说不下去。
这世上最残忍的,就是没有如果。发生过的事,就像这幅画上的颜料,已经深深渗入画布的纤维,再也无法剥离。
苏言没有回应他。
又是一阵漫长沉默。
顾夜宸缓缓的,费力的抬起手,伸进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口袋里。他的动作很慢,像搬动什么沉重的东西。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
是一枚钥匙。
一枚再普通不过的铜质钥匙,因为年深日久,上面已布满斑驳锈迹,呈现出一种暗沉的,属于过往的颜色。
顾夜宸把它放在旁边的黑色长椅上。金属跟木质椅面碰撞,发出“嗒”一声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展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言的目光,终于从画上移开,落在那枚钥匙上。
他的瞳孔,微不可察的缩了一下。
“这是你以前画室的钥匙。”顾夜宸的声音依旧低哑,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我一直留着。”
那是很久以前了。
久到苏言几乎快要忘记。
那时的顾夜宸还是受人尊敬的顾老师,是他的伯乐跟导师。那时的他,还是一个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跟信任的艺术系学生。
他记得,他把这枚钥匙交给他的时候,外面正下着明媚阳光。他笑着说:“顾老师,以后这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了,您随时可以来。”
那时的顾夜宸接过钥匙,对他温柔一笑,满是纵容。
信任,希望,憧憬...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曾凝聚在这枚小小的钥匙上。
而后来,也正是这个人,用这枚钥匙打开门,然后亲手毁掉一切。
现在,他把它归还。
这个动作,像个迟来的,无声的仪式。
它象征着顾夜宸终于彻底放弃对过去的所有权,把那个曾经被他强行闯入,肆意践踏的世界,完完整整的,归还给了它的主人。
那枚生了锈的旧钥匙,静静躺在长椅上。它隔在两人之间,像一道分界线,清晰的划分开了不堪回首的过去,跟一个尚未开启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