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的灯光比擂台更加刺眼,带着一种消毒水特有的、冰冷的味道。他汶像一尊沉默的石雕,背脊挺直地坐在病床边的硬质椅子上,目光死死地锁在巴差苍白的脸上。巴差安静地躺着,额头上贴着纱布,手臂上连着输液管,呼吸轻微而平稳,但紧闭的双眼和失去血色的嘴唇,都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汶的神经。
医护人员做完检查,确认巴差是体力严重透支和轻微脑震荡,需要静养,并无大碍后,便离开了。威罗和普拉维特站在稍远的地方,萍姨则红着眼眶,轻轻用湿毛巾擦拭着巴差额角的汗。
他汶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他的拳头在身侧紧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青筋虬结,那些在擂台上沾染的、已经干涸的血迹,此刻显得格外刺目。
他赢了。他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决赛,离“国王杯”只有一步之遥。
可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的,只有巴差被他最后一记肘击命中时,那双清澈眼眸中瞬间涣散的光芒,以及他软倒下去时,那轻得像羽毛、却重得像山岳的重量。
是他亲手打倒了巴差。用他曾经发誓要保护他的手臂,用他引以为傲的、沾满了敌人鲜血的肘击。
“砰!”那一声闷响,不是打在巴差的下巴上,而是狠狠砸在了他自己的心脏上。
无尽的悔恨和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为什么要同意?为什么要对巴差用全力?什么狗屁荣耀,什么战士的尊重,在巴差倒下的那一刻,全都变成了可笑的借口!他明明可以控制力道,明明可以以更温和的方式结束战斗,为什么非要选择最残忍的一种?
是他被战斗的本能和那该死的胜负欲操控了!是他辜负了巴差全身心的信赖!
强烈的自我厌恶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打破了医务室的寂静。
威罗和萍姨都被他吓了一跳,看向他。
他汶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眼神空洞,周身弥漫着一股近乎绝望的戾气。他转身,一言不发地大步走出了医务室,像一头受伤后急于逃离的野兽。
“他汶!”威罗担忧地喊了一声,想追出去。
普拉维特伸手拦住了他,摇了摇头,浑浊却锐利的眼睛里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让他去吧。他现在需要一个人待着。”
他汶没有回休息室,也没有去任何能让人找到的地方。他径直走出了体育馆,融入了曼谷夜晚喧嚣而冷漠的人流中。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他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压得他快要爆炸。
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宣泄这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和自责的出口。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周围的灯火变得稀疏,空气也变得浑浊。他拐进一条昏暗、散发着尿骚味和垃圾腐臭的小巷。这里,像极了十年前那个他捡到巴差的贫民窟角落。
肮脏,混乱,绝望。
这似乎才是他应有的归宿。光明的、温暖的东西,像巴差,本就不该属于他这种在泥泞和血腥里打滚的人。是他强行将巴差拉入了他的世界,却又亲手将他推入更深的黑暗。
他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缓缓滑坐在地上。黑暗中,他抬起自己的右手,那只刚刚在擂台上,给予了巴差最后一击的手。他死死地盯着它,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手,而是什么肮脏可怖的凶器。
然后,他猛地挥起左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了坚硬的墙壁!
“咚!”一声闷响,皮开肉绽,鲜血瞬间从指关节渗出。
不够!远远不够!
“咚!咚!咚!”
他一拳又一拳,不知疲倦,不知疼痛地砸向墙壁。粗粝的砖石磨破了他的皮肤,碾碎了他的血肉,甚至能感觉到指骨在与坚硬的碰撞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鲜血染红了墙壁,也染红了他的手,滴滴答答地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肉体上的剧痛,似乎才能稍稍缓解一点内心那无边无际的煎熬。他在用这种最原始、最愚蠢的方式惩罚自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消他对巴差造成的伤害。
汗水、血水和灰尘混合在一起,让他看起来狼狈不堪。他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在无人看见的角落,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血腥的自我凌迟。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巷口微弱的光线。
普拉维特站在那里,依旧是那副懒散的样子,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罐冰啤酒。他看着蜷缩在墙角、满手是血、眼神空洞的他汶,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仿佛早就料到他会在这里,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他慢慢走过去,在他汶身边坐下,也不嫌地上脏。他打开一罐啤酒,递到他汶面前。
他汶没有接,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盯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左手,仿佛那是什么值得研究的艺术品。
普拉维特也不勉强,自己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他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他用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瞥了一眼他汶自残的左手,语气平淡地开口,声音在这寂静的小巷里显得格外清晰:
“手废了,下一场决赛就不用打了。你之前所有的努力,巴差为你受的伤,就都白费了。”
他汶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普拉维特又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后悔了?觉得不该对那小子下重手?”
他汶猛地抬起头,猩红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里面翻滚着痛苦和暴戾,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狼。
普拉维特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避,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嘲讽:“收起你那副鬼样子。他汶,我问你,如果刚才在擂台上,你因为他是巴差而留手,故意输给他,或者用不痛不痒的方式结束比赛,你觉得那小子会怎么样?”
他汶愣住了。
“他会恨你。”普拉维特一字一顿,说得极其肯定,“不是恨你打败他,而是恨你侮辱他。恨你把他当成需要你怜悯和施舍的弱者,恨你践踏了他作为一个战士的尊严和骄傲!”
“我……”他汶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你以为你是在保护他?”普拉维特嗤笑一声,“你他妈那是在毁了他!巴差那孩子,看着软,骨子里比谁都硬!他为什么拼了命地训练?为什么明明怕疼怕得要死,却一次次咬着牙站起来?他就是想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边,而不是永远活在你的影子底下!你今天的全力以赴,就是对他这些年所有努力最大的认可!是你给了他最想要的东西——平等和尊重!”
普拉维特的话,像一道道惊雷,在他汶混乱的脑海中炸响。他想起巴差赛前那双坚定执着的眼睛,想起他说“我不要你让来的胜利”,想起他在擂台上一次次顽强反击的不屈身影……
是啊,如果他用敷衍的、怜悯的态度去对待这场比赛,巴差那么敏感聪明,怎么会感觉不到?那才是对他最深的伤害和背叛!
“可是……我伤了他……”他汶的声音低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痛苦,“我看着他倒下去……”
“那又怎么样?”普拉维特语气强硬,“擂台就是这样!站上去,就要有被打倒的觉悟!受伤,流血,甚至是失败,都是战士必经之路!你今天对他手下留情,明天到了决赛,外面的对手会对他留情吗?你这是在帮他认清现实,帮他变得更强!”
他拿起另一罐啤酒,塞到他汶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里:“拿着!”
他汶下意识地接过,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
“你以为就你难受?”普拉维特看着他,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看着你们俩在台上拼命,我们在下面就好受了?但这就是你们自己选的路!既然选了,就他妈像个男人一样走下去!别在这里要死要活地搞自残,难看!”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汶:“巴差那小子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在这里忏悔,而是处理好你的伤,然后滚回去,守着他醒过来。告诉他,你赢了,赢得光明正大,你为他感到骄傲。这才是他现在最需要听到的!”
说完,普拉维特不再停留,拎着剩下的啤酒,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小巷,将那方黑暗和寂静,重新留给了他汶。
他汶独自坐在原地,低着头,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左手,又看了看右手那罐冰凉的啤酒。普拉维特的话,如同醍醐灌顶,将他从自责的泥潭中狠狠拽了出来。
是啊,他错了。他错在只看到了自己给巴差造成的肉体伤害,却忽略了巴差内心真正的渴望和感受。他的退让和怜悯,才是对巴差最大的不尊重。
他抬起头,望向巷口那一点微弱的光。眼中的暴戾和绝望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东西。
他举起啤酒,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带着苦涩的味道滑入喉咙,却仿佛浇熄了胸腔里那团灼烧的火焰。
然后,他站起身,用没有受伤的右手,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和血污,迈着虽然有些踉跄却无比坚定的步伐,朝着巷口的光亮走去。
他要回去,回到巴差身边。像普拉维特说的那样,守着他,告诉他——
你做得很好。而我,为你感到骄傲。
至于这只受伤的手,和下一场即将到来的、更加残酷的决赛,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他只想确认他的光,是否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