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冷风从廊道尽头渗入,带着昨夜未散的湿气,拂过守卫僵直的脖颈,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今日的会议,不是商议,是宣战。
厅内,谢无虞端坐首席,砚青长袍衬得他肤色冷白如瓷,指尖一下一下轻叩扶手,节奏不疾不徐,像在计算人心跳的间隙。
每一次敲击都伴随着木质微震,在寂静中泛起涟漪般的回响。
面前摊开的是温律师刚刚呈上的《继承人评估启动预案》,纸张崭新,墨迹未干,标题下方赫然列出三项核心条款。
婚配对象资格审查、子嗣培育计划、血缘正统性认证流程。
荒谬至极。
他几乎要笑出来…可那笑意尚未浮现,便被眼底深处翻涌的寒意碾碎。
林秘书悄然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几近耳语:“周元老已联合三位长老,要求今日议定联姻人选,并提交了三位候选人的背景档案。”
话音未落,门被推开,七位元老列席而入,步履沉稳,皮鞋踏在大理石上发出空旷的回响,仿佛每一步都在丈量权力的边界。
周元老居中落座,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手中拐杖顿地,发出一声闷响,震得茶盏边缘水纹轻颤。
“太子未婚,血脉不续,何以服众?”他开口,语气沉重如钟。
“洪兴百年基业,岂能断送在一己私欲之上?您若无意女眷,便是对祖宗不敬。”
厅内一片寂静,所有目光都钉在谢无虞脸上,等着他辩解、退让、妥协。
可他只是微微抬眼,眸色幽深似渊,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冰面裂开一道细纹。
“我已有伴侣。”他说,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却清晰得每一个字都撞在墙壁上反弹回来。
满座哗然。
“什么?!”周元老大声质问,脸色骤变,额角青筋突跳。
“我说,”谢无虞缓缓站起身,衣摆滑落,露出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短刃,刃鞘漆黑,触手冰凉,“我的人,早就定了。”
“莫非是指那厉渊?!”周元老猛地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自小困于拳场,无根无谱,连生辰八字都不全!你也敢让他登上族谱?让全城笑我洪兴无人吗!”
他话音未落,头顶投影幕布骤然亮起,电流嗡鸣刺破死寂。
画面抖动,随即清晰,赵管家佝偻着背,在偏院廊下接过一个女人递来的药瓶。
那女人面容姣好,正是李家大女儿李雪。
她低语几句,声音虽不可闻,但口型分明:“……三天内让他神志不清,记忆错乱,届时只需一句‘自愿退位’,便可名正言顺交出权柄。”
赵管家频频点头,手中瓶子被迅速藏入袖中,动作熟练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
录音同步播放,电流杂音后传来李雪温柔的嗓音:“只要他疯了,洪兴就得洗牌了”
录像结束,议事厅死寂如墓。
唯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在头顶盘旋,像亡魂的叹息。
没有人再敢看周元老一眼。
谢无虞缓步走下台阶,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如同丧钟,每一记都踩在众人绷紧的神经上。
他停在大厅中央,目光扫过每一位元老的脸,最后落在周元老身上,唇边笑意未减,眼底却寒如冰刃。
“你们推出来的‘贤内助’,想让我疯、让我废、让我任人摆布。”
他轻声说,每一个字都像刀片刮过骨面,带着金属摩擦的锐响。
“这就是你们为洪兴选的未来主母?靠下药、操控、精神阉割来维持稳定?”
他忽然笑了,笑声清冷刺耳,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
“真是令人作呕。”
周元老脸色铁青,还想争辩:“即便如此,也不能让一个男人登上正妻之位!祖制不可违!礼法不可破!你这是在践踏整个家族的尊严!”
“尊严?”谢无虞打断他,语气陡然锋利,如同拔刀出鞘,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声音震得吊灯微微晃动:
“你们口中的‘野种’,替我流的血,比你们全族加起来都多。”
厅内无人应答,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某位元老指节捏紧扶手时发出的咯吱声。
谢无虞忽然转身,望向门外,淡淡开口:“厉渊。”
一声令下,沉重木门缓缓开启,铰链发出低哑的呻吟。
风从廊外灌入,吹动垂帘,带来一股雨前泥土的气息。
光影交错间,一人步入大厅。
厉渊。
一身黑色长袍,肩头金龙纹流转生辉,秘金丝线在灯光下泛着冷焰般的光泽,仿佛有活火在织物中游走。
金属臂铠贴合手腕,徽记森然,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跳之上。
靴底与地面接触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如同倒计时归零。
他曾是影子里的鬼,是刀尖上的奴,是所有人眼中不必具名的存在。
可今天,他堂皇而来,立于光明之下。
所有人的视线钉在他身上,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这个男人。
看见他眉骨上的疤在光线下凸起如刃,看见他颈侧跳动的血管下压抑已久的风暴,听见他呼吸平稳却蕴含千钧之力。
谢无虞走到他身侧,伸手抚过臂铠上的徽记,指尖感受到金属的冰冷与细微刻痕的质感,动作近乎温柔,语气却如刀锋出鞘:
“两年来,他替我挡过无数次刺杀,斩首了上百个叛徒”
“现在你们告诉我——他不行?”
无人应答。
周元老嘴唇颤抖,还想开口,却被谢无虞抬手制止。
“若觉得他不够格,”谢无虞冷冷道,“请问哪位元老家的儿子,敢站出来,与他当庭比武定权?生死不论,胜者执印。”
七人齐齐低头,无人敢接。
良久,周元老颓然跌坐椅中,灰败如朽木,拐杖滑落在地,发出空洞的一声闷响。
会议结束,众人鱼贯而出,脚步仓皇,不敢回头。
一张文件飘落台阶,被风吹至墙角,墨迹在潮湿的地面上微微晕开。
大厅归于寂静,唯有通风口送出微弱气流,拂动帷幔。
尘埃在斜射的光束中缓缓沉降,像一场无声的雪。
谢无虞站在原地,胸膛微起伏,方才那一场言语厮杀耗尽了所有伪装的平静。
厉渊上前一步,欲取下他肩头沾染的灰尘,手伸到一半又顿住。
谢无虞忽然伸手,将那人拉进怀里,额头抵住他的额,闭上眼。
鼻尖相触,呼吸交融,温度在皮肤间传递。
这一抱,不是占有,而是确认。
确认他还在这里,确认他没有走,确认这头曾属于他的疯狗,如今终于昂首挺胸,站在了与他平肩的位置。
他松开怀抱,转身离去,步伐坚定。
长袍扫过冰冷地面,留下一道淡淡的褶皱痕迹。
厉渊落后半步,指尖轻抚臂铠上的徽记——那里,烙印仍在隐隐作痛,像火,也像光。
长廊幽深,冷光灯一盏盏自动亮起,映出前方一道凝固的身影。
谢无虞的脚步在长廊尽头停住,皮鞋碾过大理石的声响戛然而止。
他没有回头,却清楚地感知到身后那道身影,谢震山正站在会议厅门口的阴影里,像一尊被岁月侵蚀的石像,沉默而沉重。
“你这是在挑衅整个家族。”谢震山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融进头顶冷白的灯光里,可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向空气。
谢无虞缓缓转身,眸光如刃,直刺那双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眼睛。
他不语,只是静静看着这个曾亲手教他杀人、也亲手将他推入权力漩涡的男人。
他曾以为血缘是牢不可破的纽带,直到亲眼看见对方在密会上默许周元老提出联姻名单时的沉默。
“不。”他终于开口,嗓音清冷如雪落深谷,“我是告诉他们…我的命,我的位置,我的人,都不许碰。”
他向前一步,逼近谢震山,气势凛然如刀出鞘:“你要评估我?可以。但评估结果只能有一个:我爱谁、用谁、信谁,我说了算。”
那一瞬,谢震山竟觉得眼前站着的不是儿子,而是洪兴百年来最锋利的帝王雏形,冷血、决绝、不容置喙。
谢无虞转身欲走,脚步沉稳,未带一丝迟疑。
可在擦肩而过的刹那,他又停下,侧首淡淡道:“至于血脉……我不需要靠女人传宗接代来证明自己是谢家的人。”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刺入谢震山心中最隐秘的痛处。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出下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