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午后，阳光撒进会客厅的雕花窗棂，在地毯上投下几道冷白的光带，像刀锋划过静默的舞台。
空气里浮着淡淡的龙井香，茶烟袅袅盘旋，升腾又散去，却压不住厅中暗涌的紧张。
谢无虞坐在主位，指尖轻叩扶手，节奏沉稳如钟摆，神情如常，可他眼底深处，有一丝极淡的审视，未熄。
两位堂兄分坐两侧，谈笑风生，话语间夹杂试探与恭维，声音清朗却空洞，像在演练早已写好的台词。
他们的目光却不时扫向站在谢无虞身后的那道身影。
厉渊穿着新制的黑色制服，肩线笔挺，领口严整，暗纹丝巾松松覆住项圈，像某种隐秘的封印，遮住了金属的冷光与过往的烙印。
他垂手静立，脊背笔直如刀锋插地，呼吸浅得几乎听不见，连衣料摩擦的窸窣都未曾惊动空气。
茶过三巡，谢无虞抬了抬下巴：“添水。”
厉渊上前，动作标准得近乎机械。
左手压杯底，右手托壶柄，腕部发力稳定，倾注角度精确到毫厘，水流如丝，不偏不倚。
水柱入杯，清响悦耳，叮咚如露滴石阶。
一切完美无瑕，直到递出刹那——
他的手腕，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
茶盏倾斜，滚烫的液体泼洒而出，正落在谢无虞的手背上。
“滋——”一声轻响，热气腾起，皮肤迅速泛红，细微的灼痛感顺着神经爬上指尖。
时间仿佛凝滞。
堂兄们瞬间噤声，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有人嘴角微抽，似想藏住笑意，又不敢真笑出来，那笑里藏着幸灾乐祸，也藏着对权力裂缝的窥探。
谢无虞缓缓抬起手，盯着那片灼痕，眼神未动，只将目光一寸寸移到厉渊脸上。
“解释。”声音很轻，像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纹，细而冷，却预示着崩塌。
厉渊垂首，喉结微动：“……手滑。”
语气平稳，毫无慌乱，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泄露。
谢无虞盯着他看了三秒。
忽然笑了。
那笑依旧未达眼底，却多了一种奇异的兴味，像是猎人发现陷阱里那只本该惊恐逃窜的野兽，竟开始学着拨动机关。
“好。”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按第十条，失仪者杖责十五。”
话音落，阿九立刻上前，动作干脆利落。
厉渊没反抗，任人将他按倒在长椅上，裤管卷至膝上，露出紧绷的大腿线条。
藤条专为惩戒设计，一击便能穿透肌肉直达神经束。
第一鞭落下，皮肉微颤，厉渊咬住牙关，舌尖抵住上颚，压下喉间的闷哼。
第二鞭，第三鞭……血丝从布料缝隙渗出，染成细密的红线。
他始终没发出一点声音，连呼吸节奏都未曾紊乱，仿佛疼痛只是旁人的事。
两位堂兄交换了个眼神，临走时低声议论：“太子爷真是狠，这狗都快被打死了还用。”
“可不是？换了别人早废了，他倒像越打越精神。”
门关上的声音像刀切断最后一丝余温。
一个时辰过去，檐角铜铃随风轻响，整座宅邸坠入死寂。
直到更深露重，廊下才传来极轻的摩擦声——像是布料与地板缓慢拖行的声音，断续、沉重，带着血与汗的黏腻感。
谢无虞笔尖一顿，墨点在纸上晕开一圈。
他缓缓抬眼，目光落在紧闭的门缝下，一道影子正缓缓逼近。
厉渊跪伏在外，双膝磨破，血痕斑斑，整个人靠着手臂和残存意志一点点向前挪行。
冷月光映在他汗湿的额角，发丝黏连着鞭伤，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未愈的伤口，留下蜿蜒的湿痕。
他双手捧着一只新茶盏，釉色青灰，温润如玉，底部刻着极小的字母——xwY。
那不是打印，而是用指甲或碎石一寸一寸磨出来的，边缘粗糙却深刻，像一道私语，刻进了瓷骨。
他低着头，声音沙哑却清晰：“……赔罪。”
谢无虞看着那只茶盏，又看向他满是血污的膝盖，良久，才问：“你今天那一抖，是练过的。”
厉渊不否认。
他只是轻轻地说：“我想让您……记得我。”
一句话，轻如落叶，却重重砸进寂静的夜里，砸在谢无虞心口最深的缝隙。
谢无虞沉默。
烛火在他眸中跳动，映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波动。
这只“疯狗”早已不是最初那个只会嘶吼撕咬的野种。
他在学规则，懂惩罚，甚至开始利用惩罚本身，以伤换关注，以痛换存在。
这不是失控，而是另一种形式的主动靠近。
一种扭曲、危险、却无比真实的依恋闭环正在形成。
他盯着厉渊低垂的后颈，那里汗湿的发丝黏连着未愈的鞭痕。
书房安静得能听见血液滴落在地毯上的细微声响——嗒，嗒，像倒计时。
谢无虞沉默良久，忽然起身，绕至他身后。
脚步轻得像夜风掠过枯叶，却每一步都踩在寂静的裂痕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罚你？”他声音低而缓，不带怒意，反倒像剖开一层层暗藏的真相。
不等回答，他一把扯开厉渊裤管，露出尚未愈合的杖伤，青紫交叠，表层破裂微出血。
皮肉虽未翻卷，却布满整齐鞭痕，正是洪兴社惩戒奴隶时最精准的角度与力道。
谢无虞指尖轻轻划过伤口边缘，动作近乎温柔，可那触碰却让厉渊肌肉瞬间绷紧。
不是痛，而是恐慌，是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战栗。
“你在赌。”谢无虞冷笑，“只要我不杀你，就会一直看你，只要你还值得训斥、还有资格受罚，你就没有真正被抛弃。”
他俯身，唇几乎贴上对方汗湿的耳廓，“你开始懂规则了，甚至想用疼来换我的注意。”
厉渊喉结滚动，没说话，也没挣扎。
他双膝早已磨破，血混着汗水浸透地毯，可脊背依旧挺直，仿佛这具躯壳已习惯承受一切重量。
“可你忘了。”谢无虞直起身，语气骤冷，“疼也是我给的，你想用痛换存在？那我就让你连痛都求不来。”
他抬手接过那只茶盏，那是他名字的缩写，是厉渊亲手刻上去的，或许用了整晚的时间，一寸一寸，用指甲或碎石磨出来。
一个卑微的献礼，也是一次无声的宣告：我在记你。
可谢无虞只是看着它，眼神深不见底。
然后，他转身，将茶盏投入火盆。
“啪”地一声脆响，瓷片炸裂，火星四溅。
炭火早经特制，遇瓷不灭，反助其焰，片刻后归于静默。
唯有一抹青灰釉彩埋于灰烬深处，幽幽泛光，像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执拗地望着这间掌控一切的屋子。
那一瞬，厉渊瞳孔猛地收缩，像是有什么东西随着那碎裂声一同崩塌。
他猛地抬头，眼中竟有一瞬的空白，不是愤怒，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种近乎孩童般被否定后的失落。
谢无虞捕捉到了。
那一闪而过的神情，像刀尖挑开迷雾，让他看清了某种隐秘的真相，这只疯狗，早已不再只想活命。
他在索要回应，在试探边界，在用自己的方式……索取爱。
可谢无虞不会给。
至少现在不会。
“明天起，你不用再端茶。”他说完，语气平淡如常，仿佛只是撤去一项日常职责。
可这句话落下的分量，却比任何一记藤条更重。
厉渊缓缓低头，重新伏下身子，动作比来时更慢，像是每一寸移动都在对抗身体与意志的撕裂。
门关上的刹那，谢无虞仍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地毯上那串由血与汗拖出的痕迹，一路延伸至走廊尽头，像一条蜿蜒的锁链，终于缠上了他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