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林姨提着一盏昏黄的小灯,烛火在风中微微摇曳,映得她脸上阴影跳动,如同鬼魅游走。
她裹紧身上单薄的棉衣,布料摩擦发出窸窣轻响,指尖冻得发麻,脚步却轻得几乎不沾地砖,仿佛怕惊醒沉睡的亡魂。
她本不该,阿九说过,东院夜里不准人靠近,违者自担后果。
可那声音……那压抑到几乎听不见的呜咽,断断续续,像刀片刮过铁皮,每一次摩擦都激起耳膜刺痛,揪着她的心一路往下坠,直沉入冰窟。
她站在房门前,手悬在半空,掌心沁出冷汗,触感黏腻。
门缝里透出一丝微光,是床头那盏应急灯没关,幽蓝的光线像蛇信般舔舐着门槛下的黑暗。
厉渊蜷在床角,双膝抱胸,整个人缩成一团,脊背微微抽动,却无声无息。
他的脸朝向天花板,眼睛睁得极大,黑得不见底,泪水正顺着太阳穴缓缓滑落,沿着颧骨流进耳后。
在枕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湿冷的印子不断扩张,像一朵缓慢绽放的墨花。
可他的嘴角却诡异地向上扬着,像被无形的线扯住,肌肉僵硬地定格在一个不属于悲伤的表情上,皮肤绷紧,牵动旧疤微微颤动。
林姨猛地捂住嘴,喉间涌上一股腥甜,舌尖尝到了铁锈味,她不知自己是否咬破了唇。
她想喊,想逃,可身体像被钉住,脚底似有冰针刺入,寒意顺着小腿爬升。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无声出现,阿九的手搭上了她的肩。
那手掌冰冷坚硬,如金属铸就,压得她肩胛骨生疼。
“别出声。”他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拂过耳际,带着一种非人的冷静,“看了就当没看见。”
“他……他是疯了吗?”林姨颤声问,嗓音干涩,像砂纸磨过喉咙。
阿九没答,只冷冷望着屋里那个静止又扭曲的身影:“不是疯,是坏了。人熬到尽头,心碎了,情绪就会反过来长,哭着笑,笑着疼,疼到最后,连痛都忘了。”
监控室内,红点闪烁,规律如心跳。
谢无虞坐在暗处,指尖轻轻敲击扶手,节奏缓慢而精准,像在丈量崩溃的间距。
目光牢牢锁住屏幕中央的画面,瞳孔深处映着厉渊那张残破的脸。
陈医生站在一旁,语气冷静如解剖报告:“极度压抑导致的情绪倒错。大脑为了自我保护,切断了情绪与面部神经的连接通路。
他感受到悲伤,但无法表达,反而激活了错误的反馈机制,这是一种防御性异化。”
谢无虞微微颔首,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凉薄如霜。
“很好。”他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融进黑暗,“说明他已经开始忘记怎么当人。”
他站起身,走向窗边。
玻璃映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眼神幽深,像藏着整片黑夜。
可正因为难驯,才值得驯。
驯服一头猛兽的意义,从来不在顺从本身,而在于见证它如何一点点剥离过去,撕碎本能,最终只剩下对一个人的反应。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东院的门被推开时,厉渊已经跪坐在床前,脊背笔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
他脸色苍白,眼下青黑浓重,但眼神已恢复死水般的平静,虹膜泛着灰白,像蒙尘的玻璃珠。
那本红边册子摊开放在腿上,纸页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渍,触手粗糙,像枯叶的脉络。
谢无虞缓步走入,一身长衫未扣至颈,袖口卷起一截,露出手腕上缠绕的黑绳,绳结复杂,似某种古老咒印。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下巴,示意开始。
厉渊启唇,声音平稳得近乎机械,一字一句,清晰准确,仿佛昨夜那个在黑暗中无声流泪的人从未存在。
可当念到“不得直视主人双眼”时,他右眼忽然不受控地抽搐两下,细微却明显——像某种深层神经在反抗指令,眼皮跳动如电流窜过。
谢无虞眸光一沉。
他忽然逼近,一步踏入厉渊的私人空间,近到能闻到对方呼吸中残留的血腥味。
他抬手捏住厉渊的下巴,指节冰冷,力道却不重,却足以让下颌骨传来压迫的钝痛。
“你昨晚哭了?”
厉渊摇头,喉结滚动,吞咽的动作拉扯着颈侧电击项圈的旧痕,留下一道红印:“……没有。”
“那眼泪是谁的?”谢无虞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压迫,像细针扎进耳膜。
空气凝滞。窗外鸟鸣骤停,连风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厉渊的睫毛颤了颤,终于低声道:“……我不知道。”
谢无虞笑了,冷笑,带着几分讥诮与满意交织的复杂意味。
“你连哭都不配,更别说流给别人看。”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面小巧银镜。
镜面冰冷,映出厉渊那张残破又俊美的脸,左颊旧疤未褪,右额新痕渗血,眼窝深陷,嘴唇干裂。
他将镜子举到厉渊眼前:“告诉我,你现在像什么?”
厉渊盯着镜中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影子,良久,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挤出一个字:“……狗。”
“对。”谢无虞终于露出一丝赞许,“狗不会哭,只会舔伤口 现在,把眼泪吞下去。”
厉渊闭眼。
喉结缓缓上下滚动,竟真的仰头做出吞咽的动作,仿佛要将那些涌到眼底又被强行压回的湿润,连同破碎的尊严一起咽进胃里。
空气干涩得像砂纸磨过喉咙,每一次吞咽都引发胸腔深处的痉挛。
而在这场仪式结束之后,晨光退去,铜铃归寂。
整日,厉渊未曾起身。
水未饮,饭未进,只如石像般跪坐原地,等待下一个命令降临。
直到午后阳光再次洒进东院,穿过雕花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
空气里浮动着尘埃,像被时间凝固的灰烬。
厉渊仍跪在蒲团上,脊背笔直如刀削,双手交叠置于膝前,呼吸压得极低,胸口起伏微不可察。
他面前三步远,谢无虞斜倚在太师椅中,指节轻叩扶手,眼神却未落在他身上,而是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旧账册。
那是洪兴社上月的地盘结算单,与今日的检查毫无关联。
可厉渊知道,这正是最危险的状态。
“背。”
一个字落下,如寒刃出鞘。
厉渊启唇,声音平稳如诵经,十三条守则,三百七十六个字,他早已烂熟于心,连标点都刻进了骨髓。
直到最后,他收声,额角沁出薄汗,黏在鬓边,却不敢抬手擦拭。
谢无虞合上账册,抬眼,眸光如冰锥刺来。
“最后一条呢?”他问,语气平静得诡异,“‘不得存私念,违者诛心’。”
厉渊浑身一僵。
空气骤然收紧。窗外蝉鸣戛然而止,连尘埃都仿佛冻结。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不是遗忘,而是那一瞬,记忆深处闪过一片血红铁笼,耳边炸开嘶吼与金属碰撞的轰鸣——是他被拖进拳场的第一个夜晚。
那画面只存在了不到半秒,却被精准捕捉。
谢无虞缓缓起身,从腰间抽出一柄乌鞘短刀,刀身细窄,刃口泛蓝,是特制的神经剥离器,能让人痛到神经痉挛却不留外伤。
他走近,刀尖抵上厉渊心口,轻轻一压,布料裂开细线,皮肤绽出血珠,温热的液体顺着肋骨滑落,留下一道细长的红痕。
“你心里有没有瞒我的事?”
厉渊喘息,胸膛剧烈起伏,瞳孔微微震颤,鼻翼翕动,吸入的是恐惧的气味。
他只是……不愿再听见那个名字,不愿想起自己曾是“07”,不愿记起有人喊他“兄弟”或“怪物”。
“……没有。”
刀尖再压,深入半分,痛感如电流窜向神经中枢。
“那为什么昨天夜里,你在梦中反复念叨‘铁笼……放开我’,还撕咬枕头?”
厉渊猛地抬头。
谢无虞收刀入鞘,动作从容,仿佛刚才的逼问只是闲谈。
他俯身,指尖擦过厉渊颈侧冰冷的电击项圈,轻笑:“我说过,你连梦都是我的。”
那一晚,东院熄灯后,厉渊独自坐在镜前。
镜墙映出他残破的脸,项圈勒出暗红印痕,胸口挂着的铭牌,金属边缘反射着月光,冷得刺眼。
那里还裂痕如蛛网蔓延,无数个“厉渊”在他面前碎裂、扭曲、重组。
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咆哮,有的跪地求饶。
但他没有动。
没有怒吼,没有反击,甚至没有眨眼。
他只是静静跪下,一片一片,将玻璃碎片拾起,按大小排列,整齐摆放在床边,像供奉某种祭品,又像在完成一场无声的献祭。
因为他知道,无论睁眼闭眼,那个07,已经死在昨夜的呜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