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厅内一片死寂,檀香袅袅升腾,如灰白的蛇盘绕在梁柱之间,凝滞不动。
突然,沉重的雕花门被猛地撞开,一道披头散发的身影跌撞而入。
那妇人是谢子豪的母亲,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旁支夫人,此刻钗环散乱,金步摇斜插在发间,随着她踉跄的步伐叮当作响,像碎裂的钟摆。
她双膝一软,重重磕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凄厉哭嚎起来。
“无虞!看在婶婶往日疼你的份上,你就饶了子豪这一次吧!他可是你堂弟,是谢家的血脉啊!
你把他弄成这个样子,是想让你二叔断子绝孙,让我们这一房蒙羞至死吗?”
她的声音撕裂空气,带着血腥气的颤抖,在空旷的大厅中激起回音。
谢昭脸色铁青,一把搀住妻子的手臂,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却仍掩不住袖口微微的战栗。
他看向主位上端坐的谢无虞,眼神里翻涌着压抑的怒火,又夹杂着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恳求,仿佛在悬崖边缘试探最后一根绳索。
“子豪年少无知,冲撞了你,你罚也罚了,何必下此毒手?割舌之刑——”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传出去洪兴社的脸面何在?念在叔侄情分上,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厅内鸦雀无声,唯有妇人压抑的抽泣声,如细针扎进耳膜。
谢昭粗重的呼吸,像风箱在暗处拉扯,远处铜漏滴水,一声、一声,敲打着人心最脆弱的缝隙。
谢无虞端坐于象征家族权柄的梨花木主位上,指尖在光滑如镜的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
那规律的“笃、笃”声,不疾不徐,却像钝锤一下下砸在众人心口,震得人脊背发凉。
他的视线淡淡扫过涕泪交加的妇人,最后落在强作镇定的谢昭脸上。
“你说他无知?”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冰锥刺骨,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寒意。
“那他为何敢当众扑进我的人怀里?”
此言一出,谢昭的脸色瞬间煞白,如同被抽尽了血。
他当然知道儿子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可这话,如何能当众说破?
“那是……那是他年少轻狂,不懂规矩,见你这位堂哥亲近……”
谢昭的笑容比哭还难看,额角渗出细密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总得给个改过的机会。”
“机会?”谢无虞忽然笑了。
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周遭空气骤然降了几度,连烛火都似乎瑟缩了一下。
“好啊。”
他竟答应得如此爽快。
在谢昭夫妇错愕的目光中,谢无虞慢条斯理地道:“那就让他去南区长廊扫地。不准戴手套,不准喝水,不准坐下。每日从寅时到戌时,亲力亲为,扫满一百天。若中途退出,便按族规补上‘断指’之刑。”
话音落下,厅内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
那是谢家历代用来羞辱背叛者的“耻辱之路”。
地面以碎玻璃混水泥浇筑而成,赤足行走不过半刻,便皮开肉绽。
两侧高墙挂满先祖画像,画中人目光森然,似在审判每一个跪行其间的罪人。
更有机关暗设,夜间寒气渗骨,巡逻影卫无声巡弋,稍有懈怠,便是鞭笞加身。
如此“宽恕”,实则酷刑。
谢昭夫妇却如蒙大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扫地一百天?
比起割舌断喉,已是天恩浩荡。
谢昭连忙躬身:“多谢少爷宽宏大量!我这就让他进来谢恩!”
谢无虞摆了摆手,指尖轻拂袖口,动作优雅得像掸去一粒尘埃。
他目光再未停留,仿佛眼前之人不过是檐下飘过的落叶。
唯有侍立在廊柱阴影中的厉渊,在听到“南区长廊”与“扫地”二字时,幽深眸光微不可查地一沉。
当晚,谢子豪被送了进来。
他换上一身粗布仆役服,衣料粗糙扎人,磨得皮肤生疼。
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因失血与惊吓,整个人如筛糠般发抖。
一名仆役递给他一个漆盘,命他送去书房门口待命。
“别偷看,也别乱碰,”那人冷冷道,“那是给太子爷的新茶。”
子豪低头接过,指尖悄然滑过盘底夹缝,一枚压扁的金属片无声嵌入暗格。
当他最终跪在光可鉴人的黑曜石长廊上,用那双曾戴满名贵戒指的手拾起抹布时。
屈辱的泪水混着冷汗一同滑落,砸在地面,瞬间蒸发,只留下一圈淡淡的湿痕。
厉渊就站在不远处,如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军靴踏地无声,目光却如刀锋剐过他的脊背。
长廊寂静,只听得到抹布摩擦地面的沙沙声,以及子豪因喉咙剧痛而发出的、压抑的“嗬嗬”声,那不是哭,是濒死野兽的呜咽。
途经书房门口时,厚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谢无虞推门而出,手中端着一杯氤氲热气的白瓷茶杯,茶香清冽,随风飘散。
他闲庭信步走到谢子豪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淡得听不出情绪:“辛苦了。”
谢子豪浑身一僵,受宠若惊地抬起头,
然而他的手刚抬起,一只穿着军靴的脚便重重踩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声,痛得他瞬间嘶吼出声。
是厉渊。
“茶杯归我收。”厉渊俯身,从谢无虞手中恭敬接过茶杯,动作谦卑,眼神却如最锋利的刀,死死剐过谢子豪那张残破的脸。
他的占有欲赤裸得令人胆寒,主人的一切,哪怕是一缕茶香,都轮不到旁人染指。
回到书房,谢无虞却没有喝那杯茶,而是命阿九调出了走廊全程监控。
画面定格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反复播放着谢子豪抬起头时的眼神:
一闪而过的欣喜,但更多的,不是感激,也不是怨恨,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和丈量——
像饿狼在丈量一座它自认为即将倒塌的王座。
“你看,狗就是狗,哪怕打断了腿,也改不了吃屎。”谢无虞轻笑一声,关掉了监控。
次日清晨,洪兴社上下接到通知:太子爷谢无虞召见文哥,筹备“家族孝亲宴”。
名义上慰劳长辈,实则请柬所列,皆是曾支持谢昭联姻的堂口元老。
而在远处长廊尽头,正跪地擦拭窗格的谢子豪,死死盯着这一幕,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混着灰尘,在窗框上划出几道猩红痕迹。
他和他的父亲,以及那些自以为是的叔伯,都不过是谢无虞为他的疯狗铺路而布下的,血淋淋的饵。
孝亲宴当夜,谢家主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谢无虞携厉渊并肩主位,彻底无视元老们惊疑不定的目光。
厉渊亲自布菜执壶,姿态谦卑,气场却如山岳压顶,无人敢近。
敬酒环节开始,厉渊手执银壶,逐一敬酒。
言语不多,动作无可挑剔,压迫感却如影随形。
当他走到谢昭席前,微微倾身,在斟酒瞬间低语:“二叔保重身体,别总为些不相干的事操心。”
谢昭端杯的手猛地一颤,酒液泼洒,浸湿袖口。
就在此刻,意外发生。
端果盘的谢子豪步履不稳,突然脚下一滑,踉跄扑向谢无虞,果盘直砸肩头。
然而果肉未及触衣,一只铁钳般的手已闪电扣住他手腕,反手一拧,力道之重,腕骨几欲碎裂。
“第三次了。”厉渊嗓音低哑如野兽咆哮,“我说过,碰他的人,手指喂狗。”
“厉渊”谢无虞抬手,轻轻按住他暴起青筋的手臂,制止了下一步。
他甚至未看一眼痛到扭曲的谢子豪,只是缓缓扫视全场宾客,声音清晰而冷酷:
“这次不必废了。”
“让他活着看,什么叫不自量力”
宴席在诡异死寂中结束。
谢无虞未回卧室,而是带厉渊一步步登上祖祠最高阁楼。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在月光下摊开
一枚被压扁、沾着血迹的金属片,正是昨夜那个奉茶仆役悄悄塞入茶盘夹层的窃听器。
谢无虞轻轻一笑,随手投入香炉。
火焰腾起,金属卷曲变形,化为一缕青烟。
“他们总以为,换个听话的,就能取代你。”
厉渊静立身后,夜风穿廊,吹得残火明明灭灭。
“可您给的痛,”他声音嘶哑,却带着近乎虔诚的满足,“没有人能模仿。”
谢无虞缓缓转身,他抬起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厉渊的眉骨,动作轻柔,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记住,”他说,声音低得几近呢喃,“你要的不是公平,是我的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