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阁”的筹建,从来不是一纸圣旨便能落地生根的坦途。
它从诞生之初,便如悬于九天之上的楼阁,有其名而无其实,徒留一个空壳,在京城这座龙蛇混杂的巨城中,激起无数暗涌。
而我——姜凌云,这个无门无派、无父无母的孤女,竟成了这座虚阁唯一的招牌,也因此成了朝堂与江湖之间最烫手、也最诱人的“奇物”。
陛下允我建阁,语气宽和,神色淡然,仿佛真给了我一条自立之路。
可我深知,帝王之恩,从来不是放纵,而是圈养。
他赐我自由,却从未移开那双深藏于宫阙之后的眼睛。
那目光如丝如缕,看似温润,实则无孔不入,时刻丈量着我的每一步是否越界。
而朝堂之上,那些盘踞多年、根深叶茂的权贵们,嗅觉比豺狼更敏锐。
他们很快便意识到:一个既得圣心默许、又暗通江湖脉络的女子,若无人掌控,便是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刃。
于是,各路人马纷纷出手,或以温情裹利刃,或以厚禄藏枷锁,试图将我纳入麾下,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依附。
请帖如雪片般飞来。
今日是礼部尚书府的“牡丹清赏”,言辞雅致,附诗一首;明日是镇西大将军寿宴,礼单上赫然列着“南海明珠一对、西域宝马一匹”;后日,宫中一位面生的内侍悄悄登门,低声道:“三殿下近来常念及姜阁主风采,言‘巾帼不让须眉,可共谋大事’……”
金银、美人、前程、从龙之功——这些世人梦寐以求的饵,被金丝银线层层包裹,源源不断送至我那间租来的、简陋至极的小院。
我一概拒之。
不收一物,不赴一宴,不表一态。
起初,他们以为我在待价而沽,静候更高筹码。
可一月过去,两月过去,我始终闭门不出,连宫中传唤都以“阁务初建,分身乏术”为由婉拒。
渐渐地,那些温言软语变了调。请帖不再附花笺,而是夹着刀锋;使者不再躬身,而是冷眼相逼。
府邸外围,多了些“闲逛”的壮汉,眼神锐利如鹰;夜里屋顶偶有瓦片轻响,似有夜行人踩过;白日出门采买,身后总有“巧合”同行的路人,脚步与我如影随形。
压力如潮,无声却汹涌,四面八方挤压而来,逼我低头,逼我选边。
我知道,若再沉默,便是示弱。而在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示弱即是邀请他人吞噬。
我必须用一种最决绝、最不留退路的方式,向所有人宣告:姜凌云,不属于任何阵营,不入任何棋局!
机会,来得恰到好处。
那日午时,京城最繁华的“一品香”茶楼人声鼎沸。
我一身素衣,未施粉黛,独自步入大堂,径直走向正中央那张八仙桌——此位四面无遮,视野通透,乃全楼最显眼之处。
我点了一壶最普通的绿茶,几样素点心,慢悠悠地斟茶、小口啜饮,神情平静如常。
我知道,此时此刻,至少有七双眼睛在盯着我——二楼东角包厢的锦衣卫密探,楼梯转角假扮茶博士的王府眼线,街对面摊贩后藏身的东厂番子……甚至,连那端茶上来的伙计,袖口都沾着兵部侍郎府独有的沉香灰。
果然,不到半盏茶功夫,一名衣着体面、腰佩玉环的管家模样的人缓步走近。
他躬身一礼,笑容谦卑,眼中却藏着一丝居高临下的笃定:“姜阁主,小人奉诚亲王之命,敬您一杯。王爷久仰阁主英名,言道‘巾帼奇才,当为国所用’。日后风云阁若有需,王爷愿倾力相助。”
他双手捧着一盏琉璃杯,酒色如琥珀,香气醇厚,乃御贡佳酿。
此酒一出,满座皆惊。这哪里是敬酒?分明是逼宫!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若我不饮,便是当众拂逆亲王,结下死仇;若我饮下,则等于默认投诚,从此沦为“诚亲王一系”的棋子。
茶楼喧闹渐止,无数目光悄然聚焦。连窗外叫卖声都低了下去。
我望着那杯酒,又抬眼看了看那管家,忽然笑了。
那笑极淡,却如寒刃出鞘,锋利而冰冷。
我没有接酒。
而是缓缓拿起自己桌上的粗陶茶壶,为自己重新斟了一杯清茶。
茶汤澄澈,映出我眼底的决绝。
“王爷厚爱,姜某心领。”我端起茶杯,对着虚空微微一敬,随即手腕一翻——
“哗啦!”
温热的茶水倾泻而下,泼洒于青砖地面,水渍如墨,迅速蔓延。
全场死寂。
“你竟敢——”管家脸色骤变,声音颤抖。
我放下空杯,站起身来,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穿透茶楼每个角落:
“劳烦回去转告王爷,以及所有仍在打我主意的大人们——”
我目光缓缓扫过四周,那些藏匿的身影仿佛被我一眼刺穿。
“我姜凌云,此生不站队,不结党,不掺权争。谁的队,也不站!”
话音未落,我猛地抓起桌上那壶刚送上、尚未动过的热茶,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茶入喉,苦涩中夹着一股诡异灼热——果然,他们在我茶中下了“软骨散”,一种能令内力溃散、脏腑剧痛的阴毒药物,意在逼我当场失态,狼狈求饶,继而“自愿”接受“解药”与“庇护”。
但我早已料到。
喝尽茶水,我将茶壶狠狠砸向地面!碎瓷四溅,惊起一片尖叫。
紧接着,我捂住腹部,身体剧烈颤抖,嘴角溢出暗红血沫——那是以内力逼出的淤血,足以以假乱真。
我踉跄后退,重重摔倒在地,气息奄奄,却在“昏厥”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喊出那句早已刻入骨髓的誓言:
“告诉他们……谁再逼我姜凌云站队……我……便死于谁家门前!化作厉鬼……也不放过!”
喊声如裂帛,穿透茶楼,直上街市,引得路人驻足,马车停驻。
茶楼内顿时乱作一团。
有人惊叫,有人后退,有人打翻茶盏。那管家面如死灰,连连后退,几乎瘫软在地。
所有暗中窥视者,无不心惊胆寒——他们万万没想到,我会以如此激烈的方式反抗,甚至不惜“自戕”明志!
我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闭目“昏迷”,实则内息缓缓运转,压制药力带来的真实绞痛。
心中却一片清明:从此以后,再无人敢明目张胆地拉拢我。一个连死都不怕,甚至以“死于你家门前”为诅咒的人,只会被视作疯子、灾星、瘟神——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疯,才能活;狠,才能立。
这泼出的一杯茶,不是拒绝,而是宣告;这喝下的毒药,不是屈服,而是反杀。我以血为誓,以命为盾,终于在这座吃人的京城,为自己劈开了一条无人敢踏的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