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飞云镜,安放了三百二十七盏长明灯;处置了昔日仇家,令其跪碑赎罪于亡魂之前——风云阁内外,似乎再无挂碍。江湖初定,朝廷默许,人心渐服。
我站在阁楼最高处,看云卷云舒,风过林梢,仿佛终于走到了长路尽头,可以歇一歇了。
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心头还缠着最后几缕丝线。
不是铁链,不是枷锁,却比任何束缚都更难挣脱——那是情。
秦啸、顾清风、叶知秋。
三个男人,三种姿态,三段过往,如三道无声的月光,曾在我最黑暗的岁月里,悄然照亮过前路。
他们未曾强求,亦未逼迫,却以各自的方式,在我孤身行走于刀锋之上时,默默递来一把伞、一盏灯、或一道无声的屏障。
如今,我已站稳,他们却仍未退场。
北疆边关,秦啸治军愈严,威名日盛,狄人闻其名而不敢南窥。
可据边关商旅带回的消息,秦大将军常于夜深人静时,独上城楼,一壶浊酒,望向南方。
那目光深沉如海,无人能解。
更令人动容的是,他麾下亲兵,总以“押运军需”“传递军报”为由,频频“路过”风云阁百里之内,实则只为远远确认我是否安好。
有人甚至带回他亲口所言:“只要她无事,我便安心。”
江南药行,顾清风已成一代“顾神医”。
他所编《济世方略》《瘟疫治要》广为刊印,惠及天下。
可细心者发现,每本书扉页皆有一枚云纹暗记——形如流云,又似“姜”字草书之变体,无人能解其意。
而顾家药行对风云阁所需药材,从来是最低价、最优先、最优品。
哪怕战乱时药材紧缺,风云阁的配额也从未断过一日。
他知道我不愿受恩,便以“同道之谊”为名,悄然护我周全。
至于叶知秋,他似已彻底隐入叶家千年雾霭之中,再无音讯。
可风云阁初立时,曾遭漕帮与盐帮旧部联手围困,粮道被断,水源下毒,危在旦夕。
却在最绝望的第七日,敌人竟莫名内讧,粮道自通,毒源自清。
更早前,陆啸天余党欲火烧阁基,火油已泼,却因一场“突来暴雨”而功败垂成。还有那些本该被官府截留的情报,总在我最需之时,悄然出现在案头,字迹无名,却透着叶家独有的密语风格。
我知道,那是他。
他不说,不现,却以整个叶家之力,为我扫清障碍,铺就前路。
这些无声的关怀,如春夜细雨,润物无声;如月下柳丝,轻拂心湖。
偶尔,我会在夜深人静时,心头微动,泛起一丝柔软的涟漪——若此刻示弱,若此刻回首,他们定会立刻奔来,以各自的方式,为我撑起一片天。
可那片天,不是我想要的。
我用了十年,从云门血火中爬出,泼茶明志,蹈海证妄,血书青史,焚盟断契,折铁立界……每一步,都是在斩断依附,挣脱羁绊。我所求的,从来不是被谁庇护,而是——自由。
情爱虽美,于我,已是负累。
因我一旦接受,便不再是姜凌云,而成了“秦啸的牵挂”“顾清风的病人”“叶知秋的棋子”。
我必须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于是,我闭关三日。
不练功,不理事,只静坐于密室。
将与三人的过往,一帧一幕,细细回放:
秦啸在边关雪夜中递来的那壶酒,灼热如火;
顾清风在金陵疫区为我包扎伤口时,指尖的微颤;
叶知秋在雨夜共伞下,那句“若你愿,我可为你逆天”……
我一一抚摸,一一铭记,然后,如同擦拭一面蒙尘的古镜,将这些画面轻轻拂去,只留下最本质的认知——
他们是恩人,是友人,是曾并肩的同路人。
但,不是归宿。
三日后,我出关。
取来三张素笺,裁自同一卷云纹宣纸,无香无饰,纯净如雪。
研墨,提笔。
致秦啸之信,最短。
六字,力透纸背,如刀劈石,带着金戈铁马的决绝:
“守山河,莫守我。”
字少,意重。
他的战场在北疆,使命在护国。
那便去守他的万里山河,不要将目光,再投向我这一介江湖过客。
无鞘之刀赠他,是让他勇往直前,不回头;此六字赠他,是让他彻底安心,也让我彻底死心。你守国,我守道——此为大道,非为私情。
致顾清风之信,稍长。
笔触温和,却字字如刃,划清界限:
“顾公子青鉴:金陵旧谊,救死之恩,云没齿难忘。
然公子之道,在悬壶济世,救苍生于疾苦;云之路,在江湖风波,安一方之秩序。道虽不同,其心可鉴。望公子秉仁心,施妙手,救该救之苍生,莫再分心于云。云飘萍之身,实不敢累公子清名。珍重。”
救苍生,莫救我。
我将自己,从他的“救治”名单中,彻底划去。
我们可以是医道同道,可以隔江遥敬,但情愫,止步于此。
他的仁心,该用于天下病者,而非我这无病之人。
致叶知秋之信,最是难落笔。
斟酌良久,终只写下七字,疏离而坚定:
“掌江湖,莫掌我。”
他知道我志在江湖,风云阁便是明证。
那么,他便去执掌他的隐世叶家,去布局他的天下棋局。
但请别再试图将我也纳入你的“掌”控之中。
我的人生,我的路,由我自己来走。
我不需要你为我扫清障碍,更不接受你以“守护”为名的安排。
三封信,封缄如一。
交予风云阁最可靠的三名信使,分赴北疆、江南、以及那通往叶家秘境的“雾隐道”。
信送出那日,晨风拂面,我立于阁楼之巅,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仿佛最后一副无形的枷锁,终于断裂。
心头那偶尔泛起的微澜,也归于澄澈平静。
我知道,他们收到信后,会痛,会憾,或许会月下独饮,或许会焚信长叹。
但他们终会懂。
因为他们是秦啸——忠勇如铁,护国为先;
是顾清风——仁心济世,不困私情;
是叶知秋——智深如海,尊重选择。
而我,是姜凌云。
不依附,不回头,不沉溺。
从此,天高海阔,江湖浩荡。
我如一片挣脱了所有枝蔓的孤云,不系舟,不栖树,
随心所欲,飘向任何我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