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阁的运作,终于步入正轨。
江湖纷争虽如春草,割而复生,但“风云阁仲裁”这块牌子,已不再是虚名。
断指立威之后,大小帮派但有争端,多愿遣使投帖,求一公断。
纵有不服者,也只敢在暗处咬牙,不敢明目张胆挑衅。
那血与铁铸就的冷硬信誉,已如磐石,深扎于江湖人心。
外部事定,我便开始收拾最后一片未愈的旧伤——飞云镜。
那面镜子,曾是我童年最温柔的记忆。
母亲常于晨起梳妆,执镜映面,笑问我:“凌云,娘今日可好看?”镜中映出她温婉眉眼,也映出我扎着双髻的稚嫩脸庞。
可后来,这面镜子落入陆啸天之手,成了他凌迟我心的刑具——他逼我跪在镜前,看自己泪流满面,听他冷笑着说:“你母亲临死前,也这样哭。”
它更是云门覆灭的导火索。
前朝秘宝地图,就藏于镜背夹层。
陆啸天以此构陷我母通敌,引得朝廷震怒,一夜血洗三百二十七口。
可讽刺的是,这面镜子,又在祖地密室中,成了揭露真相的关键——它投射出陆啸天多年密信、账册、密令,铁证如山,终令他伏诛。
它照见过爱,也照见过恨;照见过忠,也照见过奸。
它是一面镜子,更是一面照妖镜,映出人心最深处的光与暗。
如今,它早已碎裂,只剩下一堆边缘锋利、材质奇异的残片。
我将它们收在一个褪色的锦盒中,置于案头最内侧。
每一片都冰冷如霜,尖锐如刺,像一道道无法结痂的伤口,夜深人静时,总会无声地提醒我:那场血雨,从未真正停歇。
江湖上关于飞云镜的传说,从未断绝。
“姜凌云献出的玉玺是假的,真秘宝藏在镜中!”
“镜虽碎,碎片仍含灵光,拼合可得前朝龙脉图!”
“得一碎片,可窥天机,富可敌国!”
即便我蹈海证妄,即便我血书青史,仍有人不信。
暗地里,不知多少双眼睛,如秃鹫盘旋,盯着我手中这最后一点“残镜”。
留着它们,便是留着祸根。
是引狼入室的饵,是重燃战火的火种,是让云门悲剧,可能在下一代再度上演的引信。
必须彻底销毁。
可如何毁?
砸成齑粉?——粉末仍可被收集。
埋入深山?——后人仍可掘地三尺。
投入熔炉?——若被有心人得其灰烬,亦可再炼。
毁灭,从来不是终点。
转化,才是真正的终结。
我看着那些在月光下泛着幽冷光泽的碎片,心中渐渐澄明:
既它曾照见黑暗,何不让它化作光明?
我寻到京城最负盛名的琉璃匠人——一位白发苍苍、双手布满烫疤的老者,曾为皇室造过琉璃宫灯。
我将锦盒置于他案上,只道:“将这些碎片,与上等琉璃一同熔炼,吹制成三百二十七盏长明灯。”
匠人拿起一片残片,触手冰凉,竟隐隐有微光流转,似有生命。
他面露难色:“此物非金非玉,非石非晶……老朽从未见过。与琉璃熔点相异,性相冲克,恐难融合。”
“必须成功。”我只说了四个字,眼神如铁。
他望着我,似想从我眼中看出犹豫,却只看到一片死水般的决绝。
他叹了口气,终是点头。
熔炼之始,便是煎熬。
飞云镜碎片极难熔化,寻常炉火根本无法撼动。
匠人不得不以西域秘法,添入火山岩心与雷击木炭,将炉温推至极境。
可即便如此,碎片入琉璃液中,不是沉底凝固,便是炸裂四溅,甚至引得整炉琉璃爆沸,险些焚毁工坊。
一炉废。
十炉废。
三十炉废。
材料耗尽,匠人眼中已显颓然。
可每当我无声地送来新一批上等琉璃料、西域火晶、南洋沉香木时,他便知——此主不容退。
我日日守在工坊外,不催,不问,只静坐于石阶上,如一尊沉默的石像。
风来,衣袂翻飞;雨落,鬓发湿透。我的存在本身,便是最沉重的压力。
终于,在第七七四十九日(匠人后来说,是取“七返九还,炼尽杂质”之意),第一盏灯成了。
灯体通透,却非无色,而是透出一种极淡的、如月华初升般的莹润光泽。
内里,细碎的光点如星尘流转,时隐时现,仿佛将整个夜空的微光,都封存于这方寸琉璃之中。
匠人捧灯而出,双手微颤,眼中含泪:“成了……它活了。”
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每一盏因所融碎片多寡、分布不同,光色略有差异——或清冷如霜,或温润如玉,或幽深如海。
但无一例外,皆有那股恒定、安宁、不灭的辉光。
三百二十七盏,一盏不多,一盏不少。
它们被整齐排列于风云阁库房,如一片静卧的星河,无声,却照亮了整个黑夜。
我择吉日,亲携此三百二十七盏长明灯,前往京郊云门忠烈祠。
祠堂新修不久,青瓦白墙,松柏森森。堂内三百二十七块乌木牌位,字字如血,皆以金漆书写名讳。香火缭绕,烛影摇曳,却总似缺了一分魂。
我缓步入内,一盏一盏,亲手将长明灯置于每块牌位之前。
动作轻柔,如为亲人整理衣冠。然后,取出火折,逐一引燃灯芯。
“嗤——”
第一盏灯亮起,清冷光华如水漫开。
第二盏……第三盏……
三百二十七点光,次第点亮。
刹那间,整个祠堂被一种奇异的辉光笼罩——不是烛火的暖黄,而是如月照寒潭般的清光,恒定、沉静、不灭。
光中似有微尘流转,如魂归故里,如泪化星辰。
我站在堂中央,望着这片由飞云镜转化的光之海洋,心中那块积压了十年的坚冰,终于缓缓消融。
我轻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祠堂中回荡,如对生者,亦如对亡魂:
“娘,各位师长,师兄师姐……你们曾用命守护的云门,如今有了新的名字,叫风云阁。你们曾为之流血的公道,如今有人在守。”
我停顿片刻,指尖轻抚一盏灯的琉璃壁,那光透过指缝,映出我平静的面容。
“这飞云镜,曾照见我们的悲欢,也照见过人性的丑恶。它引来了杀戮,也带来了真相。今日,我让它碎了,化了,不再为镜,而为灯。”
“从此,光在人心,不在镜中。”
我环视满堂牌位,声音渐强,如誓:
“云门的传承,不在武功秘籍,不在神兵利器,不在秘宝地图——而在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心中是否还有这点亮光。是否还愿为弱者发声,为公道执剑,为真相赴死。”
“这三百二十七盏灯,便是你们的眼睛,你们的魂,你们的道。长明不熄,永照后人。”
言毕,我深深一躬,久久未起。
风从窗隙吹入,灯焰不动,光华愈盛。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飞云镜的诅咒,终于终结。
而云门的精神,却以另一种方式,获得了永生。
江湖或许仍会争斗,权贵或许仍会觊觎,但只要这三百二十七盏灯还在发光,只要风云阁还在秉持公道——
那三百二十七条命,便没有白流。而我姜凌云,也终于可以真正向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