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艺宝宣传经理 Gary 的手段,如同他接手的许多案子一样,直接、高效,目标明确——在《秘密警察》打开的市场缺口上,迅速催谷 beyond 的人气,将他们推向更广泛的受众面前。这与 Leslie 过去那种更注重音乐本身传播、循序渐进、甚至带着点“地下”骄傲的推广方式,有着本质的不同。
对 Leslie 而言,音乐是 beyond 的根,所有曝光和机会都应当围绕着音乐展开,或者至少不能损害他们作为音乐人的核心形象。他向来不太倾向将电视剧或电影这类与音乐创作关联不大的工作硬塞给乐队,尤其了解家驹——那个坐在 band 房可以忘记时间,谈起音乐眼里有光,对纯粹演奏抱有近乎执拗渴望的青年。演戏?综艺?那些镁光灯下的游戏,似乎与家驹灵魂里那部分最坚硬也最柔软的东西格格不入。
然而,市场的齿轮一旦被《大地》和《秘密警察》的成功启动,便不由分说地加速转动。Gary 看到了乐队形象与流行剧集结合的潜力。2月20日,一纸通知安排 beyond 全员前往无线电视,为青春剧《淘气双子星》试镜。
结果并不出人意料,却又带着几分商业运作下的精准“安排”:外形俊朗、气质相对更贴近都市青年形象的阿 paul 和家强被选中,将在剧中饰演一对学生兄弟(主角孪生兄弟由阿 paul 及当时已凭《月半小夜曲》等作品崭露头角的李克勤分饰)。而家驹和世荣,用剧组那边委婉的话来说,“社会气稍重”,不太适合剧中设定的校园背景。
更关键的是,Gary 不仅拿下了角色,更凭借新艺宝的运作和 beyond 音乐本身的质量,一举包揽了剧集的主题曲《逝去日子》和片尾曲《与你共行》。这意味着,尽管只有两名成员出演,但整部剧的声音标识将被深深打上 beyond 的烙印。相比之下,已是宝丽金旗下力捧歌手的李克勤,在剧中也只能演唱一首插曲。这种近乎“喧宾夺主”的资源倾斜,是乐瑶和 Leslie 在 Kinns 时期完全无法想象、也难以运作达成的。它赤裸裸地彰显了大公司平台与成熟商业手腕的力量。
消息传到乐队内部,气氛微妙。阿 paul 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被要求修剪得更“学生气”的发型,撇了撇嘴。“拍一日,四百五蚊?”他晃了晃通告单,语气里没什么兴奋,“去旺角卖两小时唱都好过啦。”他对演戏本身并无太大兴趣,那些需要反复NG的走位和对白,远不如抱着吉他即兴一段来得痛快。
“但系主题曲同片尾曲都系我哋嘅歌。”世荣擦拭着鼓棒,平静地指出关键。这意味着剧集的庞大收视群体,将被动接收 beyond 的音乐,无论他们是否关注乐队本身。
家驹一直没怎么说话,靠在排练室的墙上,手里无意识地拨弄着吉他弦,发出不成调的零散音符。窗外是灰蒙蒙的二月天空。他知道,这是 Gary 的“成绩”,也是新艺宝对他们投资的加码。从乐队整体利益看,这无疑是巨大的曝光机会,尤其是对音乐作品的推广。但让阿 paul 和家强去演戏……他了解阿 paul,那家伙肯点头,绝对不是对四百五十元日薪有兴趣,纯粹是为了“乐队”。一种混合着感激、些许无奈和更深层责任感的情绪,在他心底搅动。他坚持音乐的纯粹,却也无法忽视兄弟们为了这个共同招牌所做的妥协与付出。
“paul,”家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排练室安静下来,“辛苦你了。如果唔系为咗 band,你唔使接呢啲嘢。”
阿 paul 耸耸肩,把通告单随手扔在谱架上,试图用一贯的轻松语气化解空气中的凝重:“哎呀,当体验生活啰。可能我演下戏,第日写歌仲多啲灵感呢?讲到尾,都系我哋啲歌入去最重要嘛。”
话虽如此,家驹看向阿 paul 的眼神里,那份了然与歉疚并未散去。他知道,阿 paul 内在或许有未被发掘的表演潜能,但此刻的驱动,百分百是基于乐队利益。如果是家驹自己被选中呢?他几乎能立刻给出答案——抗拒。但如果是 Leslie 来问他,或许会尊重他的意愿。可 Gary 和新艺宝不会,他们运作的是商品和曝光率的组合拳。
乐瑶从 Leslie 那里得知完整安排后,心情复杂。她佩服 Gary 的手段,确确实实为 beyond 争来了黄金档剧集的音乐主权,这是硬邦邦的成绩。但她也清晰地看到 Leslie 放下电话时,脸上那一闪而过的不屑与无奈。
“拍一日四百五,当廉价劳工卖曝光,” Leslie 冷哼,手指敲着桌面,“我唔系话拍剧唔好,但重点错咗。佢哋系乐队,唔系电视艺员。家驹要嘅唔系呢啲。”
“但阿paul同家强应承咗,而且……歌真系全部用我哋嘅。”乐瑶轻声道。
“就系因为歌好,先至更应该用音乐本身去讲嘢。” Leslie 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不过,而家话语权喺新艺宝手上。我哋嘅角色……变咗。”
乐瑶明白 Leslie 的不甘心。他像是精心栽培了一株独特植物的园丁,眼看着植物开花,引来众人注目,却突然有另一批人拿着更高效的化肥和修剪工具介入,要求它按照大众观赏园的标准去生长。园丁知道那样或许能让植物更快更高大,却也可能损伤它原本的枝桠形态。
而家驹,就是那株植物最核心的枝干。他沉默地接受了这个安排,没有公开反对,甚至配合着剧集宣传期的一些联合访问。但在难得的私下间隙,比如深夜 band 房只剩他们两人调校设备时,他会对着乐瑶,露出极少见的疲惫神情。
“haylee,你觉得……《逝去日子》放喺套剧度,会唔会变咗味?”他调着效果器,状似随意地问。
乐瑶正在帮他整理散落的连接线,闻言抬头,看到他侧脸在昏暗灯光下紧绷的线条。“歌系你写嘅,灵魂喺度。套剧……只不过系一个比较大嘅喇叭。”她选择了一个温和的比喻。
家驹扯了扯嘴角,没说话,手下拨出一个强劲的和弦,失真音色瞬间充斥不大的空间,仿佛在宣泄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他并非不懂商业运作的必要,只是当音乐被如此直接地捆绑上另一种形式的娱乐产品时,他感到一种属于创作本身的、微妙的失重感。
《淘气双子星》的拍摄如期进行。阿 paul 和家强开始了朝九晚五(甚至更晚)的剧组生活,背着吉他出门,回来时常常带着剧本和对白带来的陌生疲惫。家驹和世荣则更频繁地泡在录音室和 band 房,打磨新歌,也准备着因剧集可能带来的新一轮演出。乐队被无形地分割成两部分,却又被那两首贯穿剧集的歌紧紧维系。
乐瑶穿梭其间,看着阿 paul 努力背台词的模样,看着家强对镜头最初的新鲜感褪去后的平淡,也看着家驹在独自编曲时愈加专注沉默的侧影。她清楚,这是 beyond 在新艺宝时代必须经历的“变形记”之一。Gary 的手段简单粗暴却有效,Leslie 的理念在现实面前被迫退守,而家驹,则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守护着音乐的火种,并承受着因守护而必须目睹的部分“偏离”所带来的、寂静的波澜。
三月,香港的春天带着湿漉漉的潮气来临。随着新艺宝全面接手beyond与浮世绘的宣传事务,旺角那间曾见证了无数音乐梦想、争执与突破的办公室,忽然显得空旷而奢侈。账本上的数字冷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维持一个独立办公空间的成本,在当下业务结构变化后,已成为不必要的负担。
Leslie 做事向来果断。他很快做出决定:不再续租旺角的办公室。三月底,Kinns productions 的招牌被摘下,所有文件、设备、那些堆积如山的demo带和演出资料,被打包搬到了新界锦绣花园他的家中。书房变成了临时办公室,客厅一角堆着浮世绘的乐器箱。家的宁静与工作的繁杂开始交织,某种属于创业初期的、亲力亲为却又略显孤军奋战的气氛,悄然回归。
也正是在这个变动的节点,乐瑶找到了Leslie。她显然深思熟虑过,语气平静却坚定:“Leslie,既然宣传同大部分日常安排已经由新艺宝接手,我跟Rose继续留喺呢边,其实作用有限,反而增加公司支出。我想……可唔可以转到新艺宝那边,继续做beyond嘅艺人助理?Rose负责开咗嘅可以跟过去。咁样,公司可以节省开支,beyond那边也算有自己人跟,唔至于所有嘢都完全受制于新艺宝嘅人,沟通起嚟都方便啲。”
她顿了一下,补充道:“而且,我觉得我同Rose对beyond嘅习惯同需要最清楚。”
Leslie 靠在锦绣花园家中的书桌旁,听着乐瑶的分析。窗外是安静的社区景观,与旺角的喧嚣截然不同。他不得不承认,乐瑶的提议在现实层面很有道理。合约风波后,他与beyond之间那层经理人的绝对主导权已经松动,未来他更倾向于只专注于履行经纪人合约的核心职责——商业谈判、长远规划、法律事务——而非事无巨细的日常跟进。将乐瑶和Rose“过渡”给新艺宝,看似是人才的移交,实则是将日常执行层面与他进行切割,既能让熟悉乐队的老员工继续发挥作用,保持某种连续性,也能让自己更超脱,专注于浮世绘的新项目以及beyond更战略性的层面。
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你讲得有理。我会同小宝倾下。”
与陈少宝的沟通出乎意料地顺利。陈少宝在商言商,但也明白稳定过渡的价值。beyond刚刚走上正轨,沿用部分原班团队有利于维持乐队状态,减少适应成本。他很大方地接受了这个安排,同意乐瑶和Rose转入新艺宝,职务不变,直接对接beyond的日常行程和部分公司内部协调工作。只是,在大公司的体系内,薪资结构略有调整,乐瑶的收入比在Kinns时稍微减少了一些,但获得了更稳定的保障和更清晰的上升路径。乐瑶对此没有异议,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与此同时,beyond投入了新专辑《beyond IV》的录制。鉴于《秘密警察》的商业成功,新艺宝继续启用了王纪华和林矿培的制作班底,确保风格的延续性与制作水准。然而,身处锦绣花园家中的Leslie,对这张专辑的参与度可以说降到了冰点。这既是之前唱片约纠纷留下的心理隔阂与后遗症,也因为他同期将大量精力投入了浮世绘首张唱片的制作中。浮世绘的音乐风格更加艺术化、偏向英伦低调,与beyond此刻的道路迥异,让他找回了更多纯粹经营音乐的感觉。
因此,当《beyond IV》的歌曲小样陆续传来时,Leslie听在耳中,感觉竟有些陌生。后来,当他有闲暇仔细重新聆听这张已发行的专辑时,一种清晰的判断浮现心头:这张专辑的制作方向,似乎有意无意地偏离了beyond早期乃至《秘密警察》中依然鲜明的硬摇滚根基,更多地靠向了当时流行的、更旋律化、编曲更精致的路线。整张专辑里,能称得上“重型”的作品,似乎只剩下来自电影配乐、重新编曲后收录的《午夜迷墙》。而《爆裂都市》虽然带着强烈的摇滚冲击力,但更像是阿paul个人化的尝试与宣泄。
他欣赏世荣创作的《摩登时代》,编曲中带着点英式白人Funk的味道,精巧而富有律动,感觉像是《现代舞台》时期那种探索的成熟版。翁伟微填的词依旧精准,带着beyond独有的社会触觉。特别是那句和唱“这世代”,感染力很强。而负责这句和唱的,是乐队当时邀请的女和音Gina。
Gina的出现,为beyond的音乐增添了一抹亮色,也带来了一些微妙的涟漪。她嗓音条件出色,是专业的“唱家班”,对音乐的理解也到位。因为会弹贝斯,她与家驹在音乐上颇有共同语言,录制间隙或平时,常常会到二楼后座的band房交流音乐,讨论编曲细节。她毫不掩饰对家驹才华的欣赏,乃至爱慕,言行间带着主动的亲近。
家驹对此保持着惯有的绅士风度和明确的专业界限。他会认真与Gina讨论音乐,感谢她的出色贡献,但态度始终是客气而有一定距离的,避免任何可能引起误会的单独相处或逾矩谈话。他的大部分心思,显然还是扑在专辑整体把控和乐队发展上。
然而,这些场景落在偶尔去band房送东西或对接工作的乐瑶眼里,却激起了层层细微的、难以言说的波澜。她看到Gina望向家驹时发亮的眼睛,听到他们用专业术语快速交流时那种旁人难以插入的默契,心里像被细小的藤蔓缠绕,有点闷,有点涩。
一天晚上,家驹在自己的出租屋里修改编曲。乐瑶突然到访,手里拎着夜宵。家驹开门时有些惊讶:“咁夜?”
乐瑶进屋,放下东西,环顾了一下略显凌乱但充满音乐气息的房间。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说笑,而是突然转过身,看着家驹,冷不丁地问:“喂,你系咪好钟意Gina啊?”
家驹正在倒水,闻言动作一顿,诧异地抬头看她:“咩话?”
“我见你同佢好有计倾,佢又成日过band房搵你。”乐瑶抱着手臂,靠在墙边,脸上努力做出随意打探的样子,眼神却泄露出一丝紧绷。
家驹看了她两秒,忽然明白了什么,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他放下水杯,走到她面前,故意凑近了些,看着她的眼睛:“哦……原来有人呷醋。”
“边有!我随便问问!”乐瑶脸一热,别开视线。
家驹低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坦诚:“Gina系好出色嘅音乐人,我好欣赏佢嘅才华同工作态度。仅此而已。”他停顿了一下,看着乐瑶重新转回来的、带着点不确定的眼睛,补充道,声音温和却清晰,“同你……唔一样。”
乐瑶的心跳乱了一拍,那股莫名的闷涩感忽然就消散了大半。她抿了抿唇,还是嘴硬:“关我咩事……我系问你欣唔欣赏佢。”
“欣赏。但只限于音乐。”家驹回答得干脆,随即转移话题,“你拎咩宵夜过嚟?饿死。”
乐瑶这才想起正事,一边去拿袋子,一边小声嘀咕:“算你啦。”
家驹看着她微红的耳根和忙碌的背影,眼里笑意更深。Gina的才华是事实,她的亲近也是事实,但对他而言,音乐伙伴与心中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界线分明。只可惜,Gina自己的歌唱事业后来并未如她的才华那般顺利腾飞,这是后话了。
而在锦绣花园,Leslie独自听着《beyond IV》完成品,心中那份疏离感与淡淡的遗憾依然存在。他看着窗外宁静的花园夜景,知道beyond已经驶入了更广阔、但也更不由他掌控的航道。乐瑶的转入新艺宝,像是他在这艘船上留下的最后一个熟悉的水手,而他自己,则需要调转船头,或另起炉灶,在浮世绘的音乐中,寻找下一片值得耕耘的海域。商业的齿轮、音乐的理想、人情的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