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比斯的夜色,并未因赫拉克勒斯的归来而显得更加安宁。王宫深处,一场名为“庆祝英雄荣归”的宴会正在举行。黄金灯盏映照着彩绘壁画,空气中弥漫着烤肉、香料与醇酒的浓郁气味。乐师弹奏着轻快的里拉琴,舞女旋转的裙摆如同绽放的花朵。安菲特律翁高踞主位,满面红光,举杯向满座宾客——底比斯的贵族、将领、周边城邦的使者——宣扬着赫拉克勒斯的伟业,言语间不乏将这份荣耀与底比斯、与他本人紧密捆绑的意图。
赫拉克勒斯坐在仅次于安菲特律翁的席位上,面前摆满珍馐美酒,却味同嚼蜡。他身着简单的亚麻短衣,未披狮皮,但那伟岸的身形与沉静如渊的气质,本身就如同一尊不容忽视的神像,让周遭的喧嚣与浮华都显得轻飘而虚伪。阿尔克墨涅坐在他身侧,不时担忧地看他一眼,小心地为他布菜,试图将他拉回这“正常”的宫廷生活,却只换来他更深的沉默。
宾客们的目光,或明或暗,始终萦绕在他身上。那目光中有谄媚,有好奇,有评估,但深处,无一例外都藏着那熟悉的、无法消弭的畏惧。他们向他敬酒,言辞华丽,歌颂着他的勇力,仿佛在赞美一柄锋利无匹、却也可能伤及自身的绝世神兵。赫拉克勒斯只是机械地举杯回应,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动,映出他眼中一片冰冷的荒芜。
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强行拉入闹市的雄狮,困囿于这金丝牢笼,周遭的一切声响、气味、目光,都成了难以忍受的折磨。墨伽拉那决然离去的身影,吕卡尼娅那带着善意的困惑,与眼前这虚与委蛇的盛宴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让他对这所谓的“荣归”感到一阵阵反胃。
就在宴会气氛看似最热烈之时,一位来自奥卡利亚的使者,欧律托斯 派来的代表,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此人面色倨傲,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醉意,显然是想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试探乃至挑衅这位名声如日中天的英雄。
“赫拉克勒斯!”奥卡利亚使者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久仰大名!听闻你力大无穷,能徒手扼杀冥府守犬!不知……这力量,在箭术之上,又有何造诣?”
此言一出,宴会的喧闹顿时安静了几分。所有人都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箭术,乃是远程精准与技巧的极致,与赫拉克勒斯那标志性的、摧枯拉朽般的近身蛮力似乎属于不同领域。这提问,看似请教,实则是隐晦的贬低与挑衅。
安菲特律翁眉头微皱,想要开口圆场,却被赫拉克勒斯一个眼神制止。
赫拉克勒斯缓缓抬起眼,看向那使者。他的目光平静,却让那使者脸上的醉意瞬间清醒了大半,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力量,并非只有一种形态。”赫拉克勒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箭矢离弦,亦需臂力开弓;精准命中,更需心神凝聚。屠戮凶兽与百步穿杨,孰高孰低?”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那些原本带着看戏心态的贵族们纷纷避开了他的视线,“若论箭术,我曾于斯廷法罗斯沼泽,射落青铜羽翼的魔鸟;亦曾于西方极远之地,以毒箭贯透三首巨人之要害。”
他没有炫耀,只是在陈述事实。但这两项功业,任何一项都远超寻常箭手所能想象。厅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那奥卡利亚使者脸色一阵青白,似乎没料到赫拉克勒斯不仅力量恐怖,箭术竟也有如此骇人的战绩。他强自镇定,梗着脖子道:“口说无凭!我主欧律托斯王,便是希腊闻名的神射手!其女伊俄勒公主,箭术更是青出于蓝!你若真有本事,可敢与我奥卡利亚的箭手一较高下?”
伊俄勒。这个名字被提及的瞬间,赫拉克勒斯心中微微一动。他隐约听说过这位以美貌与箭术闻名的公主。但此刻,他对此毫无兴趣。
“较量?”赫拉克勒斯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无尽的疲惫与一丝被撩拨起的烦躁,“我的箭,只射向怪物与敌人。”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向那使者,“莫非,奥卡利亚欲与我为敌?”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重若千钧!整个宴会厅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那使者吓得脸色煞白,连连摆手:“不!不敢!英雄误会了!我……我只是……只是……”他语无伦次,额角渗出冷汗,再也维持不住那点可怜的倨傲,狼狈地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小小的风波看似平息,但宴会上那层虚伪的和睦已被彻底撕破。气氛变得尴尬而凝重。
赫拉克勒斯站起身。他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半个厅堂。
“我倦了。”他对着安菲特律翁和阿尔克墨涅简单说了一句,没有理会其他任何人惊愕或复杂的目光,径直离席,向殿外走去。
没有人敢阻拦。他所过之处,人群如同被无形之力分开,自动让出一条道路。乐声早已停止,舞女也僵在原地。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响。
走出喧嚣的宫殿,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庭院中花草的微香,驱散了那令人作呕的酒肉之气。赫拉克勒斯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浊闷尽数吐出。
他抬头望向星空,那些冰冷的、遥远的星子,似乎比宫殿里那些活人的面孔更让他感到一丝熟悉与……亲近。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是安菲特律翁,他脸上带着尚未褪去的尴尬与一丝恼怒。
“赫拉克勒斯!你怎能如此失礼!”安菲特律翁压低声音,带着责备,“那是奥卡利亚的使者!你可知……”
“我知道。”赫拉克勒斯打断他,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我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想做什么。”他转过身,看着安菲特律翁那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气急败坏的脸,“但我不是你可以用来炫耀、或是用来进行政治博弈的工具,安菲特律翁。”
他直呼其名,不再使用任何带有亲属关系的称谓。
安菲特律翁被他话语中的冰冷与直白刺得一怔,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你……你这是什么话!我是为你好,为底比斯好!你的名声……”
“我的名声,是用血与命换来的。”赫拉克勒斯的目光如同两柄寒刃,直刺安菲特律翁心底,“不是用来点缀底比斯王冠的珠宝。”
说完,他不再理会安菲特律翁那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转身大步离去,将那片依旧弥漫着权谋与算计的宫殿,彻底抛在身后。
宴无好宴。
杯中之酒,亦藏兵戈。
这底比斯,这所谓的“家”,终究不是他的容身之处。
他需要离开。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