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1月6日,清晨六点,莫斯科以西约八十公里,一处被地图标注为“239高地”的冻土丘陵。
我被冻醒了——不是因为寒冷穿透了裹在身上的所有布料,而是因为膀胱的剧烈抗议。在零下十二度的气温中离开坦克去解手,这本身就是一种酷刑。但我别无选择。
当我推开舱盖时,世界是一片单调的灰白。昨夜的新雪覆盖了大地,厚度约五厘米,足以掩盖弹坑和车辙,却不足以支撑坦克的重量。天空低垂,云层厚重,预示着更多的雪。
“车长,”保罗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带着刚醒的沙哑,“营部命令:今天上午八点,配合第112步兵营进攻前方苏军防御工事。”
我缩回车内,摊开地图。我们所在的高地前方约两公里处,有一片被称为“工人新村”的建筑群——实际上是一片工厂区和附属住宅区,战前可能属于某个大型工业企业。根据空中侦察,苏军在那里建立了坚固的防御体系。
“情报怎么说?”我问。
“混凝土工事,反坦克壕,雷区,还有至少六门反坦克炮的位置标记。”保罗指着地图上红笔画出的几个圈,“但侦察机无法确认这些炮位是否都有火炮,或者只是伪装。”
典型的苏军战术:虚虚实实,让你在每个可疑位置都要消耗弹药和注意力。
七点三十分,我们完成了战前准备。“莱茵女儿”的引擎在低温中艰难启动,排气管喷出浓浓的白烟。威廉检查了所有操纵杆的灵活性——寒冷让液压系统反应迟钝。埃里希给火炮撞针涂上了防冻油脂。弗兰茨将最后八发穿甲弹放在最易取用的位置。保罗测试了电台,确认与步兵指挥部的通讯频道畅通。
八点整,炮火准备开始。我们的炮兵进行了二十分钟的急促射,炮弹落在工人新村外围,炸起黑色的冻土和白色的雪尘。但炮击效果有限——混凝土工事在这样距离的炮击下几乎免疫,而反坦克壕和雷区更是无法被普通高爆弹清除。
炮击停止后,步兵开始推进。两个连的掷弹兵呈散兵线向前移动,白色披风在雪地中提供了一定伪装,但移动时依然显眼。我们排的三辆坦克在步兵后方五百米处跟进,提供火力支援。
最初八百米平安无事。只有零星的步枪射击从新村方向传来,显然是在试探和引诱。
“太安静了,”威廉在驾驶舱里说,“他们在等我们进入最佳射程。”
果然,当先头步兵接近到新村外围约四百米时,第一道防线开火了。不是从那些标记的混凝土工事,而是从雪地中突然掀开的伪装盖板下——精心隐蔽的机枪巢。
三道交叉火力瞬间笼罩了步兵前锋。至少二十人倒在第一轮射击中,其余人被迫卧倒,在雪地中艰难爬行寻找掩护。
“目标,十一点钟方向机枪巢!”我命令。
“瞄准完成!”
“高爆弹!”
“装填完毕!”
“开火!”
埃里希的射击精准命中,那个机枪巢被炸上了天。但另外两个仍在射击。更糟糕的是,我们的开火暴露了位置。
从新村中央一栋四层厂房的二楼窗户,一道闪光。
“反坦克炮!”埃里希几乎同时喊道。
炮弹呼啸而来,击中了我们前方三十米处的地面。雪和冻土炸起三米高。
“距离?”我问。
“约八百米,45毫米或57毫米炮。”
“穿甲弹!”
“装填完毕!”
“瞄准窗户,开火!”
我们的炮弹飞入那个窗户,爆炸将整扇窗户连同周围墙体炸开。射击停止了,但不知道是炮被毁,还是炮组转移了。
这时,步兵连长通过电台请求:“我们需要压制右侧的机枪火力,它们钉住了我大半个连!”
我看过去。右侧有两挺机枪从一个半地下工事中射击,位置刁钻,我们的射击角度很困难。
“威廉,向右前方移动五十米,寻找射击角度。”
“明白。”
“莱茵女儿”缓缓前进,履带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沟痕。就在我们移动时,第二门反坦克炮开火了。
这次是从左侧,一个伪装成土堆的工事。炮弹击中了我们左侧的履带护板,虽然没有击穿,但冲击力让整个坦克剧烈一震。
“左侧!十点钟方向!”
“炮塔左转!”
埃里希快速转动炮塔,但那个工事在我们移动后又消失在了地形后方——显然经过精心设计,只露出有限的射击窗口。
“他们在打移动靶,”威廉咬牙说,“每个工事只开一两炮就隐蔽,让我们无法有效还击。”
这就是防御方的优势:熟悉地形,预设阵地,以静制动。而我们,在开阔的雪地中缓慢移动,成为每个隐蔽炮手的理想目标。
更糟糕的情况出现了。当我们的注意力被左右两门反坦克炮吸引时,正前方,新村边缘的一栋建筑后,缓缓驶出了一辆坦克。
不是t-34,也不是KV-1,而是一辆我们从未见过的型号:车身低矮,炮塔扁平,主炮口径看起来很大。
“那是什么鬼东西?”弗兰茨脱口而出。
“SU-76?”埃里希猜测,“但炮管看起来更粗。”
没有时间仔细辨认。那辆坦克开火了。
炮弹的呼啸声不同寻常——更低沉,更沉重。它没有直接瞄准我们,而是击中了我们前方一百米处的一辆半履带车。那辆车瞬间被炸成两截,燃烧的残骸挡住了部分前进路线。
“穿甲弹!”我吼道。
“装填完毕!”
“瞄准它的……”
我的命令没说完。那辆陌生坦克已经开出了第二炮。这次目标是我们的右侧——那辆正在试图为步兵提供火力支援的三号坦克。
炮弹击中了三号坦克的炮塔正面。令人震惊的是,它直接穿透了!虽然早期三号坦克的正面装甲只有30毫米,但在这个距离被轻易击穿,说明那门炮的威力远超我们的预期。
三号坦克起火,乘员从舱口爬出,在雪地中翻滚扑灭身上的火焰。
“撤退!所有单位后撤五百米!”我对着电台大喊。
“但步兵——”保罗刚开口。
“步兵也必须后撤!这是陷阱!”
就在我们开始后退时,新村中更多的火力点苏醒了。至少四门反坦克炮从不同方向开火,机枪火力覆盖了整个进攻区域。显然,苏军之前一直在隐藏实力,等待我们完全进入火力网。
撤退变成了一场噩梦。坦克在雪地中倒车速度缓慢,步兵在机枪火力下匍匐后退,不断有人中弹倒下。那辆陌生坦克没有追击,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巨大的心理压力——一种我们不了解、无法评估的新威胁。
九点四十七分,我们撤回到进攻起始线。清点损失:一辆三号坦克被击毁,两辆受损;步兵连伤亡四十三人;我们排的另一辆四号F2坦克炮塔被击中,旋转机构受损,但还能射击。
“那到底是什么坦克?”施密特上尉来到我们阵地时,脸色铁青。
“自行反坦克炮,”我根据记忆中的情报简报猜测,“可能是在t-34底盘上安装了大口径火炮。它的穿甲能力……很强。”
上尉沉默地看着两公里外的新村。雪又开始下了,能见度降低,但那些混凝土工事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见。
“我们需要更强的火力,”他最终说,“或者更多的步兵,用炸药包和火焰喷射器逐个清理那些工事。”
“或者空军支援,”我说,“斯图卡轰炸机可以对付混凝土工事。”
上尉摇摇头:“所有空中力量都集中在更北面的主要突破方向。我们这里……是次要战线。”
次要战线。这个词解释了为什么我们的补给如此匮乏,支援如此有限。主力正在北面猛攻,试图从侧翼包抄莫斯科,而我们这里的任务只是牵制,不让苏军从这里调兵增援。
但牵制任务同样危险,同样致命。
中午,我们得到了短暂的休整时间。后勤送来了热食——勉强温热的豆汤和硬面包。我们围在坦克发动机舱盖上,用引擎的余温取暖。
“我数了,”埃里希突然说,他端着汤碗的手在轻微颤抖,“那辆陌生坦克只开了三炮。第一炮警告,第二炮摧毁三号坦克,第三炮……没有第三炮。它在节省弹药,或者……在观察我们的反应。”
“你在想什么?”我问。
“它在学习,”埃里希抬起眼睛,目光中有一种让我不安的敏锐,“学习我们的战术,我们的反应速度,我们的弱点。就像我们在学习t-34一样。”
这个想法令人不寒而栗。如果苏军不仅是在防守,还在观察、学习、改进……
下午,我们接到新命令:不再尝试正面进攻,而是转为炮火袭扰和侦察。我们的任务是找到防御体系的薄弱点,为可能的夜间渗透做准备。
“莱茵女儿”被分配到新村西北侧进行侦察。这里地形更加复杂,有一条半冻的小河,河岸陡峭,树林更密集。
威廉小心翼翼地驾驶坦克沿河岸移动。雪还在下,能见度时好时坏。我们保持无线电静默,只使用手语和预先约定的灯光信号。
“前方两百米,桥梁,”埃里希通过瞄准镜报告,“石桥,看起来完好,但……太完好了。”
在战火纷飞的前线,一座完好的桥梁本身就是可疑的。它要么被严密防守,要么是陷阱。
“停车。我下车侦察。”
我带着一名步兵侦察兵悄悄接近桥梁。雪掩盖了我们的足迹,但寒冷让每个动作都变得僵硬缓慢。我们爬上一处高地,用望远镜观察。
桥梁确实完好,但桥头两侧有新鲜挖掘的痕迹——可能是雷区。桥对面的建筑窗口有轻微的反光,可能是望远镜或瞄准镜。更重要的是,桥身下方的阴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有埋伏,”我低声对侦察兵说,“至少一个反坦克小组,可能更多。”
我们撤回坦克,将情况报告给营部。回复是:“记录坐标,交由炮兵处理。”
傍晚时分,我们的炮兵对桥梁区域进行了十分钟的炮击。炮击结束后,我们再次侦察,发现桥梁依然完好——显然,苏军的埋伏点不在炮击范围内,或者他们已经转移。
这就是莫斯科外围防御的可怕之处:它不是一条线,而是一个纵深体系。你突破一点,就会暴露在其他点的火力下。你摧毁一个工事,发现后面还有两个。你绕过一个障碍,陷入更大的陷阱。
夜晚降临,气温降至零下十五度。我们在坦克周围点起一小堆篓火——违反灯火管制,但为了不被冻死,不得不冒险。五个人挤在火堆旁,分享着最后的热咖啡。
“今天那辆陌生坦克,”威廉突然说,“让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t-34时的感觉。”
“什么感觉?”
“无力。”威廉的声音在寒风中飘散,“你知道自己的武器不够好,装甲不够厚,技术不够先进。你只能靠运气和经验来弥补差距。”
我们都沉默了。火光照亮五张年轻又苍老的脸,每张脸上都刻着疲惫、寒冷和对未知明日的忧虑。
“但这次不同,”埃里希轻声说,“t-34至少我们见过,知道它的数据,研究过它的弱点。那辆新坦克……我们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这是战场上最危险的处境。你面对的不是已知的威胁,而是未知的可能性。
那天深夜,我在几乎冻住的笔记本上,用僵硬的手指写下:
“1941年11月6日,莫斯科外围工人新村防御工事。今日进攻失败,代价惨重。苏军的防御不仅是混凝土和钢铁,更是精密的陷阱、耐心的伏击、虚实结合的战术。我们面对的不只是敌人,还有自己的局限:火力不足,情报不足,对冬季作战准备不足。那辆神秘的坦克代表了战争的新阶段——苏军不仅在学习,还在创新。而我们,在漫长的补给线末端,在日益恶化的天气中,只能依靠日益减少的资源作战。八十公里外的莫斯科灯火在寒夜中仿佛触手可及,但每前进一米,都需要跨越一道新的、更坚固的障碍。今夜气温零下十五度,冬装仍未送达。我们靠发动机余温和一小堆火维系生命。战争不仅是与敌人的战斗,还是与未知、与严寒、与自身局限的战斗。而目前,在这些战斗中,我们都处于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