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群山间最后一声枪响的余韵,最终被运输船引擎单调的轰鸣所取代。我们“艾玛2”车组,连同满身征尘的连队,登上了返回德意志的船只。驶离挪威错综复杂的峡湾,进入开阔的波罗的海,海风依旧冰冷,却仿佛少了那份浸透骨血的杀伐之气,多了一丝……归途的茫然。
没有胜利凯旋的喧嚣迎接。船队在戒备森严的军港悄然靠岸。当“艾玛2”的履带再次碾压在德意志的土地上,发出的不再是战斗的咆哮,而是一种疲惫的、沉重的摩擦声。港口忙碌而有序,起重机轰鸣着吊运物资,一队队新兵带着与当年的我们相似却又不同的神情(少了些天真,多了些被灌输的凝重)走向待命的船只,开往其他战线。我们这些从挪威归来的人,像一股浑浊的溪流汇入奔腾的大江,并未激起太多涟漪。
我们被直接送往位于德国北部的一处大型装甲兵训练与休整基地。这里的气氛与前线截然不同。平整的道路,整齐的营房,操场上传来新兵训练的号令声,空气中弥漫着机油、草皮和……一种令人不适的平静。习惯了挪威的枪炮声和风雪的呼啸,这种过于正常的秩序反而让我们有些无所适从。
休整期的核心任务,是让我们的老伙计——“艾玛2”,彻底恢复元气。它被直接送进了基地庞大的维修车间。与挪威战地维修场的简陋和紧迫不同,这里如同一个现代化的钢铁医院,宽敞、明亮,充满了各种专业设备和穿着干净工服的技工。
“艾玛2”静静地停在维修位上,在车间明亮的灯光下,它身上累积的创伤显得愈发触目惊心。挪威的泥泞早已干涸板结,像一层丑陋的铠甲附着在车体和履带上。但更刺眼的是那些战斗的印记:
车首左侧,那个在学院区被反坦克炮蹭出的缺口边缘粗糙,裸露着被烧灼过的金属内部;炮塔侧面,导致奥托牺牲的那个破口虽然经过了战地焊接,但疤痕依旧狰狞扭曲,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顶甲和上部车体上,英国战机航空机枪留下的密密麻麻的凹痕和白点,如同恶毒的雀斑;履带板磨损严重,不少橡胶衬垫早已脱落,销钉松动;侧裙板多处变形或缺失……
它不再是一辆崭新的坦克,而是一个饱经风霜、伤痕累累的老兵。
威廉几乎将维修车间当成了第二个家。他像一位焦急的病人家属,围着技工们转,不厌其烦地描述着“艾玛2”在战斗中每一个细微的“不适”——那次在冰河边的转向迟滞,那声在长途行军后引擎偶尔传来的异响,那处被地雷冲击波震得有些松动的观测镜底座。他将自己对这辆坦克的了解,毫无保留地传递给维修人员。
技工们开始系统地“解剖”和修复。高压水龙冲掉了厚重的泥垢,露出了底下灰暗的原色和累累伤痕。受损的驱动轮护罩被整体切割下来,换上了崭新的部件。炮塔侧面的旧焊疤被小心地磨平,用更厚的均质钢板进行了加固补焊。顶部的凹痕有些被敲平,有些则无法完全恢复,只好留下永恒的印记。
引擎被吊出,进行大修。化油器、油泵、冷却系统……每一个部件都被拆解、检查、清洗或更换。传动系统和悬挂系统也接受了全面的检修和保养。克鲁格主要负责武器系统的维护,他协助技工拆解了主炮和机枪,清理了炮膛内的残留火药和积碳,校准了复杂的瞄准机构。
我则负责协调和记录,确保所有需要维修的部分都被注意到,并跟进进度。看着“艾玛2”在技工们熟练的操作下,一点点被剥离污垢,换上“新器官”,修复创伤,一种复杂的情感在我心中涌动。它正在被治愈,正在恢复力量,但那些深刻的伤疤,就像我们内心的阴影一样,永远无法完全抹去。
在坦克维修的同时,我们人员也获得了难得的休整。我们领到了全新的、笔挺的军服,替换下那身早已破烂不堪、浸满汗渍、血污和泥土的作战服。我们住进了有暖气和干净床铺的营房,吃上了热腾腾的、种类相对丰富的伙食(尽管依旧是军事配给)。我们可以洗澡,理发,甚至有机会去基地的小卖部买点零食和啤酒。
但这种“正常”的生活,却让我们感到一丝隔阂。晚上,躺在柔软(反而有些不适应)的床铺上,耳边没有了风声和枪声,我常常会失眠,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挪威雪原上的爆炸,奥托倒下的瞬间,还有克鲁格那沉默的背影。威廉似乎也是如此,我有时看到他深夜独自一人,在营房外抽烟,望着星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克鲁格依旧独来独往,但他似乎也放松了一丝警惕。有一次,我看到他居然在翻阅一本从基地图书馆借来的、关于鸟类图鉴的书,这让我颇为意外。
我们也进行一些恢复性训练和战术总结,但强度远低于前线。偶尔,我们会听到广播里关于西线势如破竹的进展,关于法国战役的辉煌胜利。基地里弥漫着一种乐观甚至狂热的气氛,新兵们跃跃欲试,军官们谈论着下一阶段的战略。但我们这些从挪威回来的人,却很难完全融入这种情绪。我们见识过胜利背后的代价,知道战争并非总是一帆风顺的进军。
几周后,“艾玛2”的维修工作基本完成。它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几乎焕然一新。破损处已被修复,锈迹和污垢被清除,重新喷涂了标准的暗灰色野战涂装。引擎发出平稳有力的轰鸣,履带紧绷,炮管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威廉抚摸着光滑的装甲,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近乎温柔的欣慰。克鲁格仔细检查了炮塔的旋转和主炮的俯仰,满意地点了点头。
它准备好了,至少从机械层面是如此。
但我们呢?我们内心的锈迹——那些恐惧、悲伤、疑虑和疲惫——是否也能像坦克的装甲一样,被轻易地打磨、修补、重新喷涂?返回德国的休整,治愈了我们身体的疲惫,修复了我们的钢铁坐骑,却也让那些在战斗中积累的心理创伤,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
我们知道,休整即将结束。西线的召唤隐约可闻,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艾玛2”将载着我们,再次驶向战场。只是,这一次,我们不再是最初那三个懵懂而充满某种虚妄激情的乘员了。我们是带着满身可见与不可见伤痕的老兵,驾驶着一辆同样伤痕累累却依旧强大的战争机器,即将投入一场规模空前、结局未知的更大浩劫之中。归途的终点,并非安宁,而是另一段征途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