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花蕊微颤,金光敛去,殿内只剩下浓郁的龙涎香和一丝腐臭。
京城,紫宸殿。
更漏里的水滴答落下,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人紧绷的神经上。
小皇帝缩在明黄色的锦被里,整个人瘦的脱了形。
他闭着眼,眉头死锁,两只手不受控制的往脖颈处抓。
那里原本的皮肤上,此刻覆着成片的紫黑色斑块,指甲一刮,就有带血的皮屑掉在绣金龙的枕头上。
“陛下,该进药了。”
裴砚之坐在床沿,一身钦天监特有的玄色鹤氅,手里端着只白玉碗。
碗里的汤药漆黑如墨,粘稠的像是放了三天的猪血,就算加了重糖,那股子腥味还是一个劲的往鼻孔里钻。
他没管小皇帝的哼唧,拿着银勺撬开那两片干裂的嘴唇,动作熟练的冷酷。
“喝了就不痒了,喝了……就能见着先帝了。”
就在勺子即将碰到那排惨白牙齿的瞬间。
“嗤啦——”
一声脆响,突兀的撕破了殿内的死寂。
裴砚之手一抖,滚烫的药汁洒出几滴,在他手背上燎起几个水泡。
他猛的回头,瞳孔骤缩。
雕花的窗棂纸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切碎。
没有刺客,也没有冷风。
涌进来的是光。
金色的光。
三百只金蝉如潮水般涌入,裹挟着千里之外的滚烫灶灰气,冲入这寝殿。
它们没有乱飞,而是在半空极速盘旋咬合,翅膀振动的嗡鸣声,听着倒像无数人在低声祈祷。
眨眼间,这团金光在半空凝固。
一个由金蝉组成的巨大侧影悬浮在龙榻之上。
那侧影慈眉善目,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煞气——正是灶王爷的法相!
而在那法相的额心,几十只耀眼的金蝉拼出了一个字:
“妖孽!竟敢闯宫!”
裴砚之反应极快,反手从袖中甩出一张朱砂黄符,指尖掐诀,“急急如律令,火!”
符纸无火自燃,幽蓝色的火焰化作火蛇卷向蝉群。
可那群虫子连躲都没躲。
它们本就是灶火里炼出来的,这点道家的凡火,根本伤不了它们。
火蛇撞上蝉群,瞬间熄灭。
下一秒,蝉群散开,转守为攻。
为首那只癸未头蝉,精准的锁定了目标,化作一道金线,趁着小皇帝张嘴呼吸的空档,直直钻进了他的鼻腔!
“呃——!”小皇帝猛的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气声。
剩下两股蝉流则重重撞向裴砚之手中的白玉碗。
“啪!”
价值连城的玉碗炸的粉碎。
黑色的药汁泼了一地,还没落地就滋滋作响,腾起一股恶臭的青烟。
那烟雾扭曲翻滚,竟在半空隐约勾勒出一张苍老痛苦的人脸——先帝沈怀岳的模样!
“此汤……噬主!”
烟雾组成的人脸张开黑洞洞的大嘴,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随后消散。
裴砚之脸色煞白,连退三步,踩到了满地的碎瓷片。
乱了。
全乱了。
就在这混乱的间隙,一直跪在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洒扫哑姑,突然动了。
她动作灵巧的窜到那个被撞翻的熏香炉旁。
她从怀里掏出一截烧了一半的柳木炭笔,在那堆冒着黑烟的药渣旁飞快的写下一行字:
“蝉携共生方,急取童子尿、灶心土、银鳞鱼涎混服!”
写完,她看都没看裴砚之,一把扯下写字的宣纸,团成一团塞进熏香炉。
“轰——”
原本只有袅袅青烟的香炉,突然喷出一股白色的浓烟。
这烟不散,反而顺着气流直冲殿顶横梁,在那金丝楠木的大梁上,凝结成了一块半透明的匾额形状。
虽然是烟雾构成,但那四个大字却清晰可辨:
百草堂。
“混账!”
裴砚之拔出腰间斩妖除魔的桃木剑,对着那团烟雾狠狠的劈去。
剑锋划过,烟雾散开,却又在下一秒重新聚拢,甚至比刚才更凝实了几分。
这不是妖术。
这是民愿!
只要天下还有人信这一口灶火,这块招牌就砍不烂,吹不散!
“水……我要水……”
龙榻上,原本昏死的小皇帝突然睁开了眼。
那双原本浑浊的眸子,此刻竟泛着奇异的金色光泽,左眼瞳孔深处,隐约能看见一只金蝉正在振翅。
他像是被本能驱使,猛的翻身滚下龙床,不理会裴砚之的阻拦,手脚并用的爬到那堆混着药渣和碎瓷片的脏污处。
他抓起一把黑乎乎的药渣,也不嫌脏,直接往自己溃烂的脖子上糊。
“灶君娘娘……救我!”
孩子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喊出的不是太医,也不是母后。
奇迹发生了。
药渣接触皮肤的瞬间,那些恐怖的紫斑迅速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淡金色的纹路,沿着血管蔓延,最终在颈侧交织成一个古朴的鼎纹图案。
那纹路不像病症,倒像是一种古老的图腾。
“咔嚓。”
裴砚之怀里传来一声脆响。
他颤抖着手掏出那枚代表钦天监最高权力的玉简。
原本光洁的玉面上,此刻崩开了一道裂痕,裂痕处浮现出一行血字:
“疫母认主,天律崩。”
完了。
裴砚之瘫坐在地,眼神空洞。
皇室费尽心机养了十年的蛊,被人家截胡了。
不仅截胡,还顺手改写了底层的控制代码,把这足以灭国的疫毒,变成了保护宿主的共生体。
窗外,最后一只力竭的金蝉缓缓坠落。
在它翅膀化作飞灰消散的前一秒,那薄如蝉翼的鳞粉在月光下折射出一幅画面:
千里之外,苏州金桥。
一个身穿青衣的女子负手而立,衣摆猎猎,眉间那点朱砂痣红的妖冶。
她似乎感应到了这边的视线,微微侧头,隔着千山万水,对着这座巍峨的皇宫比了一个口型:
“这第一刀,切的不错。”
随即,画面崩碎。
苏清漪收回心神,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这是强行远程操控生物讯号的副作用。
她揉了揉眉心,长出了一口气。
“看来那小子命大,不仅没死,还因祸得福混了个抗体。”
她转过身,不再看那座已经开始恢复生气的城市。
“走吧,这里的戏唱完了,京城那边的台子才刚搭好。”
刚走出没两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谢影策马疾驰而来,马蹄铁在青石板上溅起一串火星。
他在苏清漪面前急勒缰绳,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
“苏姑娘,收拾好了?”
他眼神扫过苏清漪略显苍白的脸,最后定格在她手中。
苏清漪摊开手掌。
掌心里,是林嬷嬷临别时硬塞给她的一枚干瘪豆荚般的种子,正散发着温热。
“这是什么?”谢影皱眉,这东西看着毫不起眼。
苏清漪手指一合,将那种子紧紧攥住,嘴角勾起一抹笑。
“这是能不能让你家王爷跪下叫爸爸的关键。”
她翻身上马,动作潇洒,带着一股奔赴沙场的气势。
“驾!”
夜色中,两匹快马绝尘而去。
而那枚在马鞍侧袋里随着颠簸起伏的豆荚种子,正悄无声息的裂开一条缝,露出一抹比黄金还要璀璨的金属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