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良擦拭镜片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祁同伟的脸上，没有说话，但那份审视的意味却无比清晰。
进去待几年。
这和现在这个“取消待遇、赔礼道歉”的判决，简直是天壤之别。
高育良沉默了片刻，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直接拨了一个号码。
“喂，是中院吗？我是高育良。关于陈岩石那个案子，你们法院参考的，省公安厅提交的那份量刑意见书，现在派人给我送一份过来。”
电话挂断，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沉寂。
不到二十分钟，法院的工作人员就满头大汗地将一份密封的文件袋送了过来。
高育良拆开文件袋，抽出里面的文件，自己没看，而是直接递给了祁同伟。
“同伟，你来看看，是这份吗？”
祁同伟接过文件，只扫了一眼，心里就冷笑一声。
被调包了。
这份所谓的“量刑意见书”，虽然格式和公章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但里面的内容，却被人动了手脚。
那些最关键的、指向陈岩石涉嫌犯罪的措辞，全都被替换成了“判断失误”、“被人蒙蔽”、“热心办了坏事”这样模棱两可的说法。
整份报告的基调，从一份严肃的刑事案件量刑建议，变成了一份和稀泥的内部通报批评。
手段很高明，但瞒不过他这个真正的经手人。
“高老师，这不是我们厅里出的原件。”祁同伟将文件轻轻放回桌上。
高育良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拿起那份被调包的文件，像是看着一件艺术品，许久，才缓缓开口。
“一张纸，就能让一个本该坐牢的人，安然无恙。”
“同伟啊，我们公安厅里面，人心，要齐啊。”
人心要齐！
这四个字，就是一把尚方宝剑！
他这是在告诉祁同伟，有人敢在公安厅的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把黑的说成白的，这就是内部出了问题！出了蛀虫！
“陈岩石这件事，判轻了还是判重了，不重要。”高育良扶了扶眼镜，“重要的是，通过这件事，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我们队伍里，那些拿着人民赋予的权力，却干着以权谋私勾当的蛀虫，一颗一颗地，全都剃掉！”
这也是祁同伟的想法。
“我明白了，高书记！”
“高书记，还有一件事。关于京州市公安局局长赵东来的事情，京州市委调查结果也出来了。”
听到赵东来三个字，高育良的表情严肃了几分。
祁同伟继续说道：“根据调查报告显示，问题出在指挥中心。当时是一个新来的辅警接的电话，业务不熟，听错了情况，汇报错了，说有人被压断了腿，情况危急，而且开车的人还想逃逸。”
“赵东来在开会回局里的时候，没有进行二次核实，因为距离近就自个出了警，造成了不好的影响。综合来看，他也是好心办坏事，责任不全在他。最后的处理结果，是给了他一个行政处分。”
“那位辅警已经做了开除处理。”
这个结果，听起来合情合理，把所有的锅都甩给了一个“听错了”的辅警。
但祁同伟和高育良都心知肚明，事情绝不可能这么简单。
赵东来这块硬骨头，是李达康在京州政法系统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动了他，就等于直接向李达康宣战。
更深层次的，赵东来背后牵扯到的，是沙瑞金代表的沙家帮，与高育良代表的汉大帮之间，那根紧绷的弦。
如果现在就抓住赵东来的事情不放，穷追猛打，非要把他拿下，那无异于主动点燃导火索。
到时候，两大阵营擦枪走火，全面开战，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各打五十大板。
谁也讨不到好。
祁同伟很清楚，自己重生归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绝不能在这种时候，陷入无谓的派系斗争泥潭。
他看着高育良，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高书记，我觉得赵东来的事情，应该点到为止。”
“硬把他拉下马，我们固然可以出口气，但必然会引来沙书记和李达康的猛烈反扑。到时候局面失控，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
“现在，我们已经通过陈岩石这件事，拿到了清理门户的授权。这，才是我们目前能获取到的最大利益。先把自己的院子打扫干净，把公安厅这把刀磨得锋利无比，牢牢握在手里，比什么都重要。”
高育良静静地听着，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学生。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欣慰。
这个自己曾经最看好的学生，在基层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终于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冲锋陷阵的愣头青了。
他懂得了取舍，懂得了妥协，更懂得了在复杂的政治博弈中，如何为自己，为整个派系，谋取最大的利益。
高育良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同伟啊！你成长了。”
……
省公安厅，临时接待室。
压抑的气氛几乎凝固成了实体，死者家属们或坐或站，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疲惫和麻木。
一个负责联络的干部推门进来，小心翼翼地将一份刚传真过来的法院判决书放在桌上。
“各位，关于王开升陈岩石的案子，法院的最终判决……下来了。”
带头的中年男人，也就是死者的儿子，一把抓过那张纸，他的手还在抖。
当他看清上面的白纸黑字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王开升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陈岩石取消一切退休干部待遇……当面道歉……赔偿……二十万？”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声音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最后变成了扭曲的嘶吼。
“二十万？！！”
“一条人命！我爸一条命！就值二十万？！”抱着遗像的女人尖叫起来，声音凄厉得让人心头发颤，“这是打发要饭的吗！这是在羞辱我们！”
“我们不服！我们不接受！”
“欺人太甚！官官相护！这就是你们说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