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黑色石头，在第三天清晨彻底裂开了。
不是突然的碎裂，而是裂纹在夜里悄无声息地蔓延，像蛛网般布满整个表面。唐笑笑醒来时，发现石头在掌心已经分成两半，裂缝整齐，像是被最精细的刀工剖开。
两半石头之间，那些金色粉末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薄薄的、泛着微光的尘埃，轻轻一动就会飘散。
唐笑笑坐在床上，捧着裂开的石头，看了很久。
没有难过，没有失落，只有一种淡淡的、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她知道，时间到了。
姬无夜推门进来时，看见她手里的石头，脚步顿了顿。
“裂了？”他问。
“嗯。”唐笑笑抬头对他笑了笑，“该说再见了。”
姬无夜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你想怎么告别？”
唐笑笑想了想：“去海边吧。他来自海里，也该回到海里。”
“好。”
早饭很简单。唐笑笑吃得不多，但每一口都很认真。吃完后，她换了一身素色的衣裙——浅蓝色的棉布裙，没有花纹，很简单。
姬无夜也换了身深色的衣裳。两人都没有说话，但默契地准备着。
出门前，唐笑笑把那两半石头用一块干净的白色丝绢仔细包好，放进一个小木盒里。木盒是昨天她让阿阮从商会找来的，不大，但做工精致，盒盖上刻着海浪的纹路。
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如洗。
去海边的路上，唐笑笑一直抱着那个木盒。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眼神很平静。
姬无夜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握着她的手，用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
一个时辰后，他们再次来到那片熟悉的海湾。
今天的海格外平静。海浪温柔地拍打着沙滩，声音舒缓而有节奏。海鸥在天上盘旋，偶尔发出清脆的鸣叫。
唐笑笑抱着木盒走下马车。她没有立刻走向海边，而是站在沙滩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起她的头发和裙摆。
“走吧。”她说。
两人沿着沙滩往前走。唐笑笑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姬无夜走在她身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走到潮水能触及的地方，唐笑笑停下脚步。
她打开木盒，取出用丝绢包着的石头。丝绢解开，两半石头躺在她的手心，在阳光下泛着最后的光泽。
那些金色尘埃还在，微微闪烁，像细碎的星沙。
唐笑笑蹲下身，把石头放在沙滩上。海浪涌上来，轻轻漫过石头，又退去。石头被打湿了，光泽更加温润。
“姬无夜。”她轻声说。
“嗯？”
“你说……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
姬无夜沉默片刻：“不知道。也许哪里都不去，就留在这片海里，这片风里。”
唐笑笑点点头：“那也很好。”
她看着石头，看了很久。然后伸手，拿起其中一半，握在手心。
石头还是温的，但那种温暖正在慢慢消散。像握着一捧正在融化的雪。
“谢谢你陪过我。”她对着石头说，“现在，你可以安心走了。”
她把那一半石头放进海里。石头沉入水中，缓缓下沉，最后消失在深蓝色的海水里。
然后，她拿起另一半。
这次，她没有立刻放进海里，而是握在手心，闭上眼睛。
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张脸。深蓝色的眼睛，温柔的笑容。
还有那些碎片般的记忆——教她认鱼，陪她看海，在她生病时守着她。
每一个片段都很短，但很清晰。
像一幅幅小小的画，在心里一一展开，又一一收起。
唐笑笑睁开眼睛，眼里有泪，但她在笑。
“我会好好的。”她说，“你也要好好的。”
她把最后一半石头放进海里。
石头沉下去，和之前那一半一样，消失在深蓝色的海水里。
但在沉没的瞬间，那些金色尘埃从裂缝里飘散出来，浮在水面上，像一层薄薄的金色雾气。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绚丽的光。
然后，海浪涌来。
金色尘埃随着海浪散开，融入海水，消失不见。
唐笑笑站起身，看着那片海。
海面恢复了平静，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姬无夜走到她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
“结束了？”他问。
“嗯。”唐笑笑靠在他肩上，“结束了。”
两人在沙滩上站了很久。直到海风渐渐转凉，太阳开始西斜。
“回去吧。”姬无夜说。
“好。”
回程的马车上，唐笑笑一直很安静。她看着窗外，眼神很空，但又很满。
姬无夜握着她的手，没有打扰她。
快到碧波城时，唐笑笑忽然开口：“姬无夜。”
“嗯？”
“那块石头……其实是鲛人的东西吧？”
姬无夜一愣：“你怎么知道？”
“猜的。”唐笑笑说，“深蓝色的眼睛，海里的记忆，还有……那种温柔。白大夫和释心大师虽然没说，但我能感觉到。”
她顿了顿：“他应该是……很喜欢我。或者说，喜欢‘以前的我’。”
姬无夜沉默片刻：“你难过吗？”
“不难过。”唐笑笑摇头，“反而觉得……很幸运。能被一个人这样记着，是件很幸福的事。”
她转过头，看着姬无夜：“但我现在有你。这就够了。”
姬无夜看着她，看了很久，忽然伸手把她搂进怀里。
很紧的拥抱，紧得唐笑笑能听到他的心跳。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永远不会。”
唐笑笑鼻子一酸，把脸埋在他肩上。
“嗯。”她说，“我知道。”
回到小院时，天已经快黑了。
阿阮和凤青漓都在院子里等着。看见他们回来，两个姑娘都松了口气。
“姐姐，你没事吧？”阿阮跑过来，仔细打量唐笑笑。
“没事。”唐笑笑笑着摸摸她的头，“就是去海边散了散步。”
凤青漓看了看她的脸色，点点头：“没事就好。晚饭准备好了，我去热一下。”
晚饭很丰盛。凤青漓做了四菜一汤，都是唐笑笑爱吃的。席间，阿阮叽叽喳喳说着商会今天发生的趣事——哪个伙计又闹了笑话，哪个加盟商送来了特产，气氛轻松愉快。
唐笑笑听着，笑着，偶尔插几句话。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
但姬无夜注意到，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东西——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更加坚定的光。
饭后，凤青漓和阿阮收拾完就离开了。她们知道，唐笑笑需要休息。
院子里只剩下唐笑笑和姬无夜。
月色很好，洒在院子里，像一层银霜。
唐笑笑坐在石凳上，看着夜空中的星星。
“姬无夜。”她忽然说。
“嗯？”
“我想开始写日记。”她说，“把现在的事都记下来。这样以后就算忘了，也能看看，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好主意。”姬无夜说，“我陪你写。”
“嗯。”
夜渐渐深了。
唐笑笑洗漱后躺在床上，却没有立刻睡着。
她想着那片海，想着沉入海底的石头，想着那些金色的尘埃。
心里空了一块，但又好像被别的东西填满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温柔如水。
她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这一夜，没有梦。
只有深沉的、安稳的睡眠。
而在那片她告别石头的海底，两半黑色的石头静静地躺在沙床上。月光透过海水照下来，在石头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周围的鱼儿游过，好奇地看着这两块陌生的石头。
一条小海豚游过来，用鼻子轻轻碰了碰石头。
石头微微动了动，然后——
缓缓地，缓缓地，沉入了更深的沙子里。
像终于回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