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风遥虽早知此地有匪,见众人如此反应,才真切体会到乱世匪患之酷烈。所幸赵家村偏处一隅,山路难行,至今尚未遭劫。
约莫一个时辰后,车队终于驶出山谷。眼前豁然开朗,但见一条黄土大道平坦宽阔,直通天际——这便是连通沂水、临朐两县的官道了。
道上人来车往,颇是热闹:推着独轮车的货郎、挑着柴薪的农夫、骑着骡子的行商,乃至载着绸缎瓷器的货车,皆朝着白沙集方向涌去。与方才山间的清寂险僻相比,恍如两个世界。
忽听马蹄声响,一队兵丁沿官道驰来。约莫十余人,身着号衣,腰挎铁尺,为首一人挎着腰刀,马侧还挂着弓袋,虽衣甲不甚齐整,却也显出几分官家威严。道上行人纷纷避让,任风遥听得身旁老农低语:“是县里巡检司的人……”
那队巡检兵士纵马而过,目光扫过任风遥等人,并未停留,径自往市集方向去了。众人松了口气,重新汇入人流。
大车复行,白沙集的旌旗已然在望。
不过一刻,前方景象便大不相同。远远望去,只见白沙河畔,官道交汇之处,一片人烟辐辏之地。旌旗招展,车马喧阗,尘土微微飞扬在空中,映着秋阳,竟给那一片喧闹罩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数百顶棚帐、摊肆沿着道路两侧蔓延开来,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嗡嗡的市声随着风隐隐传来。
待得渐渐行近,那声响便具体起来,化作无数嘈杂的交织:此起彼伏的、带着沙哑的吆喝、骡马不耐的嘶鸣、独轮车轴辘辘的转动、乡民之间为了一文钱而面红耳赤的争吵,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孩童虚弱的哭闹。
车队汇入涌入集市的人流,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任风遥极目望去,但见人流如织,裹着头巾的农妇挎着空了大半的篮筐,面色焦黄的精壮汉子守着寥寥几捆柴火或山货,眼神却不断瞟向粮摊。人群中,更夹杂着许多面生之人,衣衫褴褛,面带菜色,或踌躇独行,或拖家带口,茫然四顾——这分明是从西南豫地逃荒而来的流民,已成群渗入此地。
集市最热闹处,皆是粮摊,然围观者众,问价者少。糙米陈麦的价格牌刺眼地立着,较之往年翻了数倍不止。卖粮的伙计抱臂而立,面色冷硬。与之相比,其他售卖竹木器具、铁器农具、粗布麻衣的摊子前,则冷清许多。更有甚者,摊上摆着的并非货物,而是几件旧衣、一张皮子,或是一件半新的家具,摊主多是本地农户,眼神躲闪,显是无奈之下,变卖家中物件以求换得几口活命粮。
方才官道上那队巡检司的兵丁,此刻正按着腰刀,在市集主要通道上缓步巡行,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人群,尤其紧盯着那些聚拢的流民,防范着可能出现的骚乱或乞讨,维持着一种紧绷而脆弱的秩序。
市集中心地段,那座两层高的“闻香醉”酒楼依旧飘出肉香酒气,散座间仍有不少衣着体面的客商乡绅在吃喝谈笑。这热闹与集市上普遍的惶然困顿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仿佛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两个世界。
这白沙集,俨然是乱世的一个微小缩影。四乡八镇的残存物产与逃难而来的饥民在此交汇,蒸腾出的不再是安乐祥和的烟火气,而是一种在饥荒与动荡中挣扎求存的、带着几分绝望的畸形的热闹。
而方才山中所闻、闹市所见,已悄然在任风遥心中埋下思量:在这崩乱之世,欲护身边之人周全,恐非易事。